春暉 ‧ 黃海‧
一顆從屋頂滴下的雨水,落在朱古宗臉頰上,匯合著流淌淚水滑進他唇裡,涼涼的、鹹鹹的,帶著點苦澀,寒流過境的凜洌酷寒,使得他的心境更覺凄冷。剛才在盛怒中和妻子吵架,他的心有如燒紅的鐵板,熱可灼人,現在卻成冰塊了。和淑堅結婚將近二十年,吵過千百次,很少掉過淚,如今,濃愁混合著悔恨,淚水益發難以抑制,他捂草臉,發出有如重傷的人一樣的嗚咽呻吟。就快花甲之年了,生活的重擔依然全擺在太太一人身上,自己也該慚愧。憑什麼還意氣用事,把太太揍一頓,是自己不是呵!
海那邊的家園又如何了?流落異鄉的歲月可真難熬,在台娶妻生子一幌二十個年頭過去了,事業無成,還要靠太太養家。不是自己偷懶,而是語言不通,年事老大,缺乏幹勁才會把生活重擔交給淑堅一個人去挑,自己成了家庭煮夫。
* * *
天剛朦朦亮,淑堅便撐身子,下了床,偷偷溜出去,到隔壁王太家,向她借了五十元。
「今天晚上我做生意回來就還妳。」
「幹嗎這麼急?」王太太陪著笑臉說:「一點錢,用不著掛意呀!」
淑堅道了謝,退出來。她了解,王太太家裡雖然比她寬裕些,她先生在附近的清正鐵工廠當技工,收入有限的,今天家裡實在夠窘了,向人伸手借錢容易,還錢卻難,不如少借為妙。
昨晚,淑堅徹夜未眠,一方面是身體不適,輾轉床塌,再方面是操心生計問題難以不能入睡。她陷於地獄中掙扎、煎熬。為了不小心打壞了一個爈子,古宗就發一頓脾氣,她又不是故意的,她想起從前一生氣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桌上的碗盤掃落地下。我打壞了爈子又怎樣?家裡哪樣東西不是我賺錢買的。
她越想越傷心,收住了思緒,悄悄回房裡,點上蠟燭。小傑昨晚哭得疲憊,已沈沈睡去,和他姐姐擁成一團,有如兩條冬眠的蟲,大兒子孤強和他爸爸就睡在另一張床上。
「媽,你──起來啦!」是孤強的聲音,他昨晚一夜都沒睡好,餓了一個晚上沒吃東西,這是破題兒第一遭,在他的記憶中,過去無論家裡怎麼困難,至少也可以啃上幾根番薯、喝幾口番薯湯果腹,昨晚父母親吵得天翻地覆,也因為家裡實在無米可炊,母親一睹氣,也就不去理會一家人的民生問題。他真怕母親一厭世,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淑堅把紅色的五塊錢新台幣塞進兒子上衣口袋裡,輕聲說:
「這個給你們今天吃飯。」
孤強掏出鈔票, 看了看,他已經好久沒有看過錢。驀地一想,母親昨晚賭了氣,不管家裡有沒飯吃,倒頭便睡,今天已經振作起來,預備出去做生意了,孤強心意的牽掛減輕了大半。
「阿母今天下午 ──也許最遲晚上就回來…」淑堅不知怎樣把話說完,她說言話時,等於是在開支票,明知戶頭沒有存錢,非硬著頭皮開出支票不可,她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把支票兌限。
淑堅捺熄了煤油燈,一團黑暗籠罩下來。饑餓,加上寒冷,使她渾身乏力,四肢關節也不由自主哆嗦著。她是一家之主,也為人之母,她必須背負起生活的十家架,就算再苦也得支撐下去。她沒有說第二句話,踱回床邊,躺下去,無淚的眼茫然望著天窗,胃部的疼痛從昨晚持續到現在一直沒停過。她想,老天為什麼不早早結自己生合呢?也許還有任務未了吧!
要結束自己生命,她隨時可以做,只是顧慮到膝下二男二女,不忍出此下策。平常連想都不敢想的,即令一時厭世念頭湧入,也極力壓抑,而今肉體與心靈俱受苦楚,她埋怨起上蒼的不公。
*
西北風呼呼的颳著,綿綿密密的雨絲,斜斜的,像一根一根針,刺在淑堅臉上,她蒙著頭巾,佝僂著背,提著旅行袋,匆匆向村裡趕路。
淑堅身上原來有兩塊錢,從家裡搭車到舊社鄉只剩五毛錢了,要是再找不到買補品的人,家裡的口糧又是問題了,從舊社站下來,她忍著胃痛,兩步一喘十步一歇,蹣跚走著,用五毛錢買了塊米糕,問問幾處人家,他們都不要買她的東西,時間已過了中午,她忍著饑寒,繼續向前趕路。期望下一個人家可以找到買主,一定要賣到錢呀,非賣到不可,天公呀,可憐我這一家人吧。她低聲祈求上蒼保佑。寒冷的風迎面吹來,她的身體脆弱得像紙片羽毛,幾乎凌空而起,歩履艱難而緩慢,注視前面的碎石路,每一顆石子都在對她寄予無限的同情。朦朦煙雨籠罩著路途。山野、房舍、樹林顯得飄渺幽遠,真怕自己倒下來,一幅凄慘的畫面立刻湧現腦海;家裡一群孩子和古宗怎麼辦?假如現在倒在路邊,那麼一家人全要當乞丐,別說住的,連起碼的吃、穿都成問題。淑堅把這些不快的想法全部驅除出去。別盡想過去和現在,想想未來吧的美景吧!大女兒在醫學院,雖不是準醫生,卻也是準白衣天使,一畢了業,找個乘龍快婿,就可以安享老福了。這麼一想,心境平和許多。
好不容易來到一座大戶人家的農舍,U字形的土造房舍,屋頂剛換了紅瓦,正中大廳的門開著,沒待喊一聲「有人在家嗎?」便閃身入晒穀場裡。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衝著叫:
「阿母呀!賣補藥的阿婆又來了。」
我稱得上阿婆了呀,才四十出頭呢,竟然被喊阿婆。她取下潮濕頭巾,把手裡提的袋子擱在一邊,頹然坐在木凳上休息。為孩子一句「阿婆」,沈思再三。她的青春已賣給了生活。「嗨──」一聲深長的嘆息發自靈深處,洩出長年積壓的煩愁憂傷。只有當她獨處的時候,才會引發對現實的悲嘆。
「阿婆今天拿人參來賣,還是鹿角膠?」女孩子撲到她身上,嬌聲說:「又像上次拿來的一樣,是不是?」
她沒有心情理會孩子的話,胃痛如刀割,饑寒交襲,四肢有如脫離身體一樣軟弱無力,唯一迫需要的是溫暖與食物。大廳前供桌上的座鐘,指著三點四十分,嘀嘀噠噠的鐘擺聲,單調而沉悶的的響在屋裡。彷彿一隻無形巨掌攫住她,迫著她趕快完成交易,賺到錢帶回家去。家裡今天只靠幾塊錢來維持生活是不行的,晚上就要斷糧了,要趕快回去呀!一家人等著她、靠她吃飯呢!複雜的心緒如一團亂麻,纏結心頭。靜坐在富人家屋內,溫暖、舒適,不吹風,不淋雨,愜意無比;可惜不是自己家。從沉思中抬起頭來,有個膚色黝黑的老頭子,邊吸著長煙斗邊說:
「奧巴桑又來啦!」怎麼冒著風雨來?嘿,妳自己賣補藥,臉上氣色都不對勁,怎麼搞的?」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走了太多路了!」淑堅理理散亂的頭髮,臉上罩著陰霾,她不想和顧客多談什麼,但求快快交易,賣到錢拿回家去給一家人溫飽。
「上次買了幾塊鹿角膠,到現在都還沒吃呢。」抱著嬰兒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岔嘴說。
「阿公,你看她呀,拿著那個包包來我們家好幾趟,是不是壞人呢?」小女孩溜轉著圓珠子似的眼睛,噘著嘴說:「瞧她,哪兒來的乞丐婆,一副生病要死的樣子,活像三天沒吃飯。」
童言無忌,入耳椎心。淑堅臉上一下子繃緊了,悽苦的臉上現著靦腆,心被刺了一下,沁血疼痛難堪。
「小孩子別胡說八道!阿公打嘴巴!」
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她昂起頭,解開身邊的──那被稱為包包的袋子,取出要賣的貨品,一條條蘿蔔乾似的人參,一塊塊顏色如墨片的鹿角膠,一根根附著毛、刷子一般的鹿鞭,還有所謂鹿茸的進補藥材,熟練的攤開在桌面。聲音沙啞而微弱:
「現在剛入冬了,該要進補了呀!」
「呵呵,就像昨天我媳婦說的,我們不常吃補,活得好好的,你自己賣補品,身體看起來好差,好瘦弱,還是吃補吧!」
「多少買點吧!有吃有保庇!我自己捨不得吃啦!」
「奧巴桑,你賣得太貴了!前幾天有個山地人來賣,她也說你賣得太貴,東西也太差,只有山地人賣的才可靠。奧巴桑,妳又不是山地人,幹嗎做這種生意?」
她臉上一陣尷尬,像一張枯黃的菜葉,病懨懨的,疲倦、困頓,她幾乎連張嘴都感到吃力,耳邊傳來的話聲,嗡嗡嗡的一陣。她抑住滿肚煩躁,說:
「我做生意一向講信用,老伯,你要什麼貨色,自己挑,我願意賣便宜一點。」
老頭子踱到桌邊,好奇地摸弄桌上陳列的一小堆東西,媳婦又勸她不要買。
「噢,對。」老頭子搔搔頭,「我忘了,前天剛繳了一筆會錢,家裡都沒現金了,我不買了,不買了。」淑堅心慌了,眼看時間飛逝,未能做到生意,今晚一家人的糧饗無著,她鼓著如簧之舌,向顧客招睞生意:
「拜託呀,你不買我的東西也可以,不過,老伯,你說沒有現錢,也可以用東西交換呀,你們家裡養的雞、生的蛋,或是米,都可以交換呀!我們是苦命人,你就做做好事吧!」淑堅用著從未有過的哀憐語調乞求著。她從早上到現在,走了十幾里路,在村莊裡挨家探問,也許時運不濟,連一宗生意都沒做成,她迫切的希望趕快成交。
「這個…」老頭子思索了一下,咧咧嘴說「可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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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堅一手提著包伏一手擔著兩斗米和二十個雞蛋,吃力的走向歸途。每次出門,都預備了布袋,要是碰到農家有東西可換,就用布袋裝著,帶回家去,給一家人吃用,天氣陰沈,淒風夾著細雨迎面飄來,她氣喘喘的趕路,縱使力不從心,不勝負荷,也勉力以赴。雖然沒有賣到錢,但有這樣的收穫不錯,可以欣慰。身上沒錢可以搭車回家,可以把米或蛋賣一部分給附近的雜貨店,再搭車回去。做到生意,胃部的疼痛舒緩多了。這樣的日子要捱到什麼時候呢?像黑夜盼望黎明,她以最虔誠的心情向佛祖祈願。
惠如,惠如,妳又怎麼了?在台北過得好嗎?女兒一張嫻雅端莊的臉容符現在眼前。那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孩子,如今已長成窈窕淑女了。多麼渴望見到女兒呀!這些年來幾乎把女兒死去的爸爸忘了,只在睡夢中偶爾夢見他。對於淑堅這樣一個典型的傳統婦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理所當然的,不管下嫁對象如何,都該從一而終,毫無怨尤的忍受,她之所以在先夫死後改嫁,是因為不容夫家的姨太太,被毆打過遍體鱗傷。
惠如一放假就會回來的。幸好她念的是公費,否則對做母親的擔子更加沉重,唯一的盼望是惠如快快畢業,教她減輕重負。多少年來,淑堅一心一意栽培兒女,希望子女上進,她不願子女跟她一樣不識字,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受人歧視。她期望孩子們個個都能出人頭地,為這個家爭一口氣。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惠如身上,沒有惠如,她會軟癱下去,失去奮鬥的力量。
在她舉步跨過一條小水溝的當兒,一隻腳踏了空,摔了一跤,半身栽入河裡,掙扎著爬起來,一隻手牽扶著她,是個騎車路過的年輕人。
「謝謝你,你真好。」淑堅一時想起米袋裡有二十個雞蛋, 伸手一摸,破了好多個,感到可惜。
「奧巴桑,你上哪兒去?一個人提了這麼重的東西。」
「搭公路局汽車去。」
「我載你去好啦!」
像一個溺水的人得到了救援,她的精神由恍惚而清醒,一絲快慰油然升起。這個世界畢竟還有溫暖。可是她不敢搭腳踏車,她沒有膽量,她坐不慣,她把手裡提的東西讓年輕人去載,她打算走路到招呼站去坐車。她總不會把我的米糧載走吧。
「這麼冷的天,你來這兒做什麼?」年輕人推著車子走著。
「看親戚。」她苦笑著。實際上她的所有親戚早已遠離她,即使有困難,也絕少登門拜訪求助。
「你好像生病了,為什麼冒著風雨出來呢?」
「有點事,非來不可。」她覺得心跳耳熱,不願人家尋根究底,抱病出來奔波已是家常便飯了。
「車站見囉!」
年輕人朝淑堅揮揮手,跨上座騎,迅速消失在雨霧茫茫中。
*
隔壁的收音機正在播放「甜蜜的家庭」樂曲,悠揚音樂入耳,孤強的心卻起著痙攣,他一逕掛念外出的母親。打從孤強懂事開始,他。就夢想家裡會有像樣的一天。過年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平日不愁挨餓受凍,一年到頭住在一的地方,不必時常遷徙流浪,家裡有和睦日子。他隨著音樂的旋律哼著:
我的家庭真可愛
整潔美滿又安康
姐妹兄弟都和譪
父母都慈祥…
眼看天都黑了,母親還沒有回家,父親也在暗暗著急。早上和中午,他們靠了僅有的三塊錢買了番薯捱過了,晚上還可吃一點。一家人都在期待做母親的平安歸來。昨天做爸爸的和母親吵了一架,於今煙消雲散,想起來很不好過。
孤強蟄伏在陰暗斗室裡,如坐牢獄,他說了一聲「到招呼站去等阿母」,隨即衝出家門。才停了不久的雨,又開始下了,雨絲冰冷,風在呼嚎,孤強在雨霧濛濛中,看見一個瘦瘦長長的佝僂人影,擔著重物從遠方蹣跚而來,有如戰場上歸來的疲備戰士。
恍惚間,人影越來越大,從地面擴及天宇,如同天際什起了光燦絢麗的太陽。
(〈春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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