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終於,我不知死活地沈迷在罪與慾的夢中了。我不問潤英的過去,只要他現在愛我,我便滿足了。和他相處的時候,我避免談惠蘭。層層的隱憂在心坎漫了開來:
──他玩了惠蘭,又想來玩我?
──他是條色狼!我怎好跟他來往?
每夜,我愁思難眠,痛苦萬狀,無以自釋。我努力使自己從噩夢中轉醒來,終歸徒然,我已預見了這事的結局,他會像玩惠蘭一樣的把我丟棄,我寧願在應該破滅之前破滅。因此,理智仍然統馭著我,我沒有讓潤英『越雷池一步』。我明白,過去他說過許多惠蘭的話,都是謊話連篇。
有時,我會懷著美麗的幻想,我們的將來會是幸福的。他告訴我:讓我們出院以後,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他發誓,不再風流多事。我問他:
『有什麼保證?』
『我的上帝。』
──哼!你是個沒有上帝的人嘛!
心裡這麼譏他,我卻暗暗一喜。他已漸漸能把聖經看進去了,時常和我討論聖經裡面的問題。
──他在討好你!
──你要變成他的玩物啦!
事實上,我早已成為他的『囊中物』了。每次我和他膩在一團時,我便害怕一不謹慎讓他奪去了我的貞操。
新藥PZA藥用了不久,被停掉了,原因是;副作用太大。我的開刀機會,頓告渺茫。這是個不小的打擊。
惠蘭被迫使出了她的『絕招』,她開刀切肺了。
依照慣例,醫院裡每有人開刀,無論他信不信主,開刀前夜,我們都得為他禱告。對於惠蘭,我縱有一百個恨結,在主面前,我不得不平心靜氣,為她禱告一陣,突然,不可名狀的恐懼襲上了心間,我週身顫索,不祥的預感隨之浮起……
──主啊!你保佑惠蘭明天開刀平安無事吧!
心裡卻一逕想著:惠蘭開刀後潤英每天去侍候她的情形。潤英會去看她的,至少,他會重新對她表示關懷。這些天,惠蘭避不見他,潤英雖然不曾提她,我卻看得出,他並討厭她,何況他們過去曾有過不可告人的關係(?)
上午八點鐘,惠蘭進了手術室,她的爸爸、表哥、同學都來了,每個人臉上都繃得緊緊的。潤英這天一早便出去了,他打招呼說:『我到臺北辦點事,順便給惠蘭買點東西來。』他一提到惠蘭,我又醋火中燒,氣在心頭。
潤英為什麼甩開惠蘭而來和我『要好』呢?
──他玩膩了惠蘭?
『玩膩了惠蘭』?多難聽的字眼?腦子裡頭為什麼儘是想這些下流不堪的事?
──你太下流了!
上帝!救救我吧!你怎麼忍心讓我沈淪下去?
在心潮起伏中,我為惠蘭禱告──上帝說『要愛你們的仇敵(註十九)──也為自己禱告。
直到下午三點鐘,惠蘭還沒有從手術室出來。她的表哥又急又慌,而病房找我商談。我告訴他:照慣例,表論切骨、切肺,都在十二點到一點左右便抬出復元室,除非特殊情形,手術繁複,否則少有例外。惠蘭的病輕,原可不必手術,大夫說,要根除肺病,最保險的治療法便是:施行肺切除手術,藥物治療復發的機會比較大。像惠蘭這種病,開不開刀隨她意思…
『但是她偏偏吵著要開刀?』他衝著問我。
我啞口無言。心裡起了個大疙撘,冷汗順著脊樑溝往下溜,有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
──你害了她!
這時,陳助理大夫從病房外面走過,他還穿得手術衣,惠蘭的表哥喚住他:
『陳大夫,她現在怎麼了?』
『血壓很低,有點小毛病。沒,沒什麼要緊。』當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那種驚惶,極力避免表情外洩的神態,教我意識到惠蘭的生命有了危險。
『還沒開好?』
『已經在縫了。』他沈下臉走了。
惠蘭的爸爸緊張的跑進來,拉住他,顫抖著:
『守真,開刀的林大夫剛剛出來了……』
『你問過他沒有?他怎麼說?』
『他出來一下,又進去了,看他垂頭喪氣的,要嘛,惠蘭當真給「報銷」了?』
晚上七點鐘,惠蘭仍在死亡線上掙扎,據說,正在鬧內出血,不敢輕易搬出手術室。醫院的救護車飛馳於南港與臺北之間,為惠蘭拿新鮮的血液。院門口聚滿了大堆大堆議論紛紛的男女病人。潤英一回來,得知噩耗,手裡拎著的一簍水果掉落地上了。
九點鐘,手術室的燈光仍然雪亮,大夫進進出出,正搬動笨重的X光機,當惠蘭照X光片。助理大夫出來跟病人談過話:血壓很低,脈搏微弱。出血原因不明。一秒鐘比一秒鐘更接近死亡了。一切的跡象顯示,惠蘭已無生還的希望。她接受了不該有的懲罰,而我卻『消遙在外』。冥冥中,我看見地獄的火焰熊能燃燒著,包圍了我……
惠蘭的爸爸昏倒了,被招到治療室急救,她的同學,紅著眼睛回去了,剩下心碎斷腸的表哥,在嗚咽啜泣。
九點半,病房熄燈時,惠蘭的生死仍然不明。
我怎麼睡得著呢?迷迷濛濛的,有一道聲音在心內指控:
──你害了她!你這個魔鬼,惠蘭的生死仍然不明。
──宗的罪,永不得救!你這個賤婦!
要是當初我不和潤英來往,讓惠蘭三分,她也不會有今天了,憑她幼稚的想法,以為開刀後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照顧,她愛潤英,料不到愛到這般苦,可憐的孩子,她會死不瞑目的。
──啊!我的罪惡是何等的深高。上帝饒了我吧!
十一點多鐘,我起身到會客室去,在門外,我聽到惠蘭的爸爸語無倫次,重覆地說著:
『叫她不開刀開,她偏要開刀。』
──是你逼她開刀的!
──是我逼她開刀的?
良心不斷地在自責。我惴惴走進去,地板上到處是煙蒂,惠蘭的爸爸和她的表哥正對坐流淚。
『你知道惠蘭為什麼開刀嗎?』惠蘭的表哥劈頭便問。
我愣住了。吶吶地說不出話來,罪惡感擁塞在心口。
『為了你!』他尖刺的目光直射過來:『告訴你,你們的事情,我老早便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心裡有數就是了。』
我垂下頭。一個白衣人奪門而入,帶來了噩耗──惠蘭死了。良知在吆喝:
──你殺死了她!
──我殺死了她!
我哭著走出外面,一片 黑籠罩著悽慘的大地,內心的憂煩、苦惱,難能言喻。兩年來,我看盡醫院的人事嚮桑,這次是自己身歷其境,刺激最深的了。
走到二等病房附近,見潤英的房間仍然亮著,紗窗上有人影幌動,一萬衝動湧起,我想進去找他,不可告人的慾念在胸中起伏澎湃……
──你們要禁戒肉體的私慾!
有話在耳邊響,我一驚,誰在說話?四下望望,我的眼睛起了幻象,天上、地下、空中、房舍、草木……遍掛無數無數的十字架,天地在旋轉……我強自鎮定著……
──啊!那是誰?在潤英房門口?
──是……是惠蘭?
──是惠蘭!
我幾乎失聲驚叫,定神一看,不是惠蘭,一個摩登女郎從潤英房裡出來,她穿著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噠噠作響。潤英在門口站後站,又關上門,進去了。
──是誰?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訪?
──他的情婦!
──啊!他騙了我!他這個魔鬼!
我躡手躡腳,氣沖沖走過去,剛到房門口,電燈熄了。我不斷一切,推開房門,撩起他的蚊帳,照準他的臉,一個巴掌打過去。
『你這個畜生,你騙了我。』
他接住我的手,騰出左手勾住我的腰,緊擁著我:
『佑萱,你來得正好,我想你想死了。』
『住嘴……』
我的嘴唇,被堵住了,他的舌頭捲進我的口腔內,我用力一咬,他放開了。
『你吻得好!』他帶笑說。
『那個女人是誰?』
『我的太太。』他又把嘴唇湊近來:『已經私奔兩年了。』
『你騙我,你從來沒有告訴我。』
『我怕你吃醋。』他吻了我一下。『那天接到的限時信,就是她寫來的,她說,她要到法院去告我,我沒有給她贍養費。』
『剛才又來幹什麼?』
『要我明天到法院去。』
『她告了你?』
『不是,她要合法離婚。』
──幸福就在眼前,你不能放過它!
慾念,火似地燃燒著我,我主動地伸手抱住他,他把我按在床上,解開了我的鈕扣,那隻多毛的手,在我身上每一處撫摸著,我心動了,神智朦朧,全身麻痺,有一陣飄飄然的快感,預期的事情迫近了……
──你們要逃避淫行!
主的話,臨到我,我發覺,我從永生的天堂掉到死亡的地獄裡了……
我闔上眼,任由他擺佈,他像野獸般劇烈喘息著,一陣劇痛驚醒了我……
──苟合行淫的人,上帝必要審判。(註廿)
主的勸言,又在耳邊叫響。驀地,我恍然大悟:
──這不叫幸福,人的幸福在神眼中看來是污賤的,
──我不要這個,我不要!我不要!
──一男一女做著簡單的動作,這叫做「愛」?
──我不要這個,我不要!我不要!
我使盡全身之力,照準他的臉,狠狠地給他一拳,他驚叫了一聲,愣住了──他缷了手。
於是,我得救了──從死亡的地獄,被提昇到永生的天堂。
潤英在參加惠蘭的葬禮之後,出院了。經過這次的教訓,他對我所信的主,開始由懷疑而信仰。臨去時,我在送給他的聖經的扉頁上,題了幾個字:『上帝赦免一切悔改相信的人,但願你早日歸生』。
十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又是杜鵑花開的時候了。
世界的一切都要過去,痛苦的要過去,快樂的也要過去;因此,我並不留戀過去,也不憎惡現實,我盼望將來。我的人生,由平淡而絢爛,復歸於平淡。現在我是中年人了,我守全了自己的人生,正如聖經中保羅所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註廿一)
對於人間,我既不留戀,也不厭惡,主賜給我的恩典,已夠我用。我信我之所信,靠我之所靠,我知道,有一天主會把我醫治好,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人』。
春雨濛濛,樹影搖曳,噴水池絮絮低語,訴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全篇完)
註一:憑太福音五章卅九節。
註二:箴言一章十節。
註三:鐵撒羅尼迦前書四章三節。
註四:羅馬書七章十八節。
註五:約翰福音廿一章十七節。
註六:詩篇一三九篇廿三節到廿四節。
註七:以弗所書五章十二節。
註八:創世記三章十九節。
註九:哥林多後書一章三節。
註十:詩篇五十一篇十節。
註十一:約翰一書二章十五節到十六節。
註十二:彼得前書二章十一節。
註十三:詩篇四十二篇十一節。
註十四:哥林多前書十三章四節到五節。
註十五:創世記三十九章九節。
註十六:約翰一書三章十五節。
註十七:哥林多前書十章十三節。
註十八:哥林多前書六章十八節。
註十九:馬太福音五章四四節。
註 廿:希伯來書十三章四節。
註廿一:提摩太後書四章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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