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代過世的第一百四十天。
那天,還寒冷著的那天晚上,傑西來了電話。
看見手機螢幕上出現他的名字,
手指比腦袋還快地速速按下通話鍵,
連聲音也忍不住帶著笑;
啊!畢竟是認識了十多年的同學兼死黨哪!
到了這等年紀,身邊還能有幾個相交十多年的朋友,
簡直就該當寶貝似地供起來早晚頂禮膜拜了。
於是當傑西的聲音以一種少見的黯然出現在耳邊時,
我忍不住有些發怔,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還跳躍著的情緒。
還來不及等我調整好自己的步伐,
傑西說出的話卻讓電話兩端同時陷入既長且深又沈的靜默中。
班代過世了。
傑西僅僅說了五個字。
嗯?什麼?等等……過世?確定嗎?
不是出國深造或結婚生子之類的嗎?
不……不會是開玩笑吧?
大家認識十幾年了沒錯,但有些玩笑還是不能開的……
等等……不會吧?真的?你的沈默意味著這是個事實?
他……死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溫度?
不會哭不會笑,也不會再寄聖誕卡片給我了?
「怎麼會呢?」
所有的疑問到了嘴邊也只不過變成「怎麼會呢」四個字,
眼淚的流量很快就超過我小小眼睛的容量;
「等等。」我告訴自己,
想哭,也得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聽清楚再哭,
把情緒放在理智之前不是我的作風,
而很顯然地,距離我上一次聽見班代的消息已經有段時日,
我想知道這段日子裡他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班代刻意的隱瞞。
他的狀況一直不如我們所想像的好,
而他好強、不服輸,又不願意別人擔心的個性,
讓他始終不曾對我們坦言他的病情;
我們也就這樣,一次次錯過探問他的時機,
直到他永遠地離開了,真相方能大白。
傑西說,星期天早上要和同學們去班代家一趟,
「妳會去吧。」他說。
當然。
雖然我心裡頭還有一個極微小的聲音在質疑著:
該不會我們去班代家的時候,
他又會嘻嘻哈哈地跳出來,
對我們說一切只是一個玩笑,而事實上他好得不得了?
「班代」是班代,是最初那個學期的班代,
學號一號的班代,似乎也很符合班代的氣質:
陽光到幾近刺眼、熱情(噢!有時難免有些呱噪)、
熱心、很容易和別人打成一片、總是未見人影先聞笑語。
同時,也具有班上男人們的共同特徵:體貼。
幾年過去,我們從男孩女孩變成男人女人,
然而總有一些年輕時候的單純天真遲遲不肯離開,
於是還來不及畢業,大家就滿心期待地立下約定:
每年夏天再見、舉凡同學結婚生子、
認識十週年、畢業十週年之類什麼的都得擴大慶祝,
屆時大家攜家帶眷,再一同回味那明顯遙遠得很的十五六歲。
耳聞班代住院開刀的時候,
坦白說,我並不那麼放在心上。
哎哎,那人!身體好得什麼似的,
以前老愛在大家面前擺弄他刻意鍛鍊的肌肉,
就算住院開刀,以他的體力和年紀,
應該可以恢復得很快才是。
那年開完同學會後,
原班人馬移師班代的病房,
把我們方才才聊過的話題一字不漏地再說給他聽,
他躺在病床上,笑聲依舊中氣十足。
難免擔心他的病情,
「骨瘤,」他輕描淡寫,
「但做了切片,是良性的。」
臨去前,大鳥拍拍他肩,
笑著說「明年輪你辦同學會喔」,
就這麼把明年同學會主辦人的棒子丟給班代;
「一定一定!」他頓頓首,滿臉篤定的表情。
一個又一個夏天過去,我們卻從來沒有等到他。
結束和傑西的通話,回到房裡,眼前早就模糊一片,
手一抬,便沾得滿手的淚。
剛剛的通話是真的嗎?或者只是一場夢境?
我們不過而立之年,該正處在人生最豐美的階段,
然而此時此刻,我親愛的同學卻已化為天上的星星,
那不是一句「人生無常」就能輕易消解的疼痛。
為什麼非得是他不可呢?
為什麼他會變成第一個離開我們的人呢?
搶這種第一名到底有什麼意義?
何必這麼早到上頭卡位呢?
為什麼我們不能就這樣走下去,等到大家都七老八十了,
再一個一個上天堂繼續當同學?
為什麼,要讓他多年的努力看來像是功虧一簣?
以前念書的事情早已變得模糊,
反倒是幾次和班代在醫院碰面的情形還記憶猶新。
當年班代動完第一次手術之後不久,
就聽其他同學傳言,他的傷口受到感染,
而且還是遭某種罕見細菌感染,
接下來數年間,班代輾轉幾所醫院之間,
不停地開刀開刀開刀……
而我本就是個藥罐子,直把醫院當自家後院,
到醫院回診時,也就往往繞到病房去看他。
班代永遠是一付「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表情,
滿臉驚喜,伸出手就緊緊握著我的不放,
好幾次我都因此覺得既感動又心酸,
在溫度的交流裡,
讀得出他一貫的熱情,也讀得出他的恐懼和心慌;
那種恐懼和心慌對我而言並不陌生,
於是在這層意義上,我和班代算得上是「戰友」。
不管身體狀況好或不好,他都必定要和我說說話,
有時候真的累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我便靜靜坐在病床邊陪他一陣。
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去醫院探望他那麼多次,
卻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那麼早離開我們。
果然是天真的緣故嗎?
知道他換了人工關節、知道他又進醫院開刀、
知道他回鄉下休養、知道他好不容易念完了二技……
卻不知道他的生命也正在一天天流失、
不知道在那些「知道」背後還有多少的「不知道」。
這也算是他的體貼嗎?
哭得極累極累,根本不曉得自己睡著了沒有,
再清醒時,便已見窗外天色濛濛發白。
草草吃過母親為我備的早餐,藉口上圖書館離開家裡。
生活裡太多的「理所當然」一下子教我難以忍受。
醒來、吃早餐、和父親或母親或家人說上幾句話、
拌嘴吵架、出門搭車、呼吸冷峭的空氣、走路、
寫字看書聽音樂、欣賞擦身而過的俊男美女、
和男朋友或女朋友約會吃飯……
這許許多多的「理所當然」,
對我親愛的同學來說,早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
而我為自己還能大方地享受這一切感到無比罪惡。
坐在商城一樓的大廳,和週末下午的人來人往保持著安全的觀察距離,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會在星期六下午做些什麼?」
我有些好奇。
人潮不斷從我面前走過,這麼冷眼看著,
心裡卻愈發無法忍受現下這種多到幾乎滿溢的幸福感:
為什麼要剝奪他享有這些幸福的權利呢?
為什麼我們的「日常」竟會是他的「非常」?
星期天早上,當同學們以一個小型同學會的規模出現在班代家樓下時,
情感的流動一下子變得明顯起來,
其中也包含著某些對光陰飛逝的感嘆:
我們是怎麼從十五歲走到三十歲的?
怎麼,一眨眼,我們竟都要步入中年了?
班代的遺照正在客廳中對我們微笑,
卻沒有人笑得出來。
「真的是真的……」我長長嘆了一口氣。
突然想起以前作銀鹽實驗的事,
助教故意要我們把坩鍋裡的水分除去,
乾燥的銀鹽便接連發出鞭炮般的聲響,
雖沒有什麼危險性,但仍嚇得大家四處逃竄。
此刻我腦子裡像是裝滿了銀鹽,
也正嗶嗶剝剝地炸開來,炸得我頭暈眼花,
只能死死抓住傑西的手,把神經繃得極緊。
班代的媽一向把我們當自己兒女看待,
看見我們來,又是招呼又是奉茶,還拿出了好幾本相簿,
是班代在二技畢業典禮和緩和病房裡拍的照片。
一看就惹得眼淚不聽使喚。這是他?
記得以前去醫院看他的時候沒這麼瘦啊!
怎麼才一兩年就瘦得連臉頰都凹了進去?
若不是那雙依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和即使拄著拐杖也不忘努力搞笑的神情,
我幾乎要認不出來那就是他了。
相簿在我們手上無聲地傳閱著,
偶爾,夾雜幾聲濃重的呼吸和啜泣,
班代的媽絮絮地說起他的事,很多事,
包括他最後的那段日子,包括他離開我們的那個清晨;
班代的母親一邊說著,
我們也一邊由記憶裡撿拾我們所認識的班代,
嘴邊不時閃過一絲絲會心的微笑,
以及附議「對對對……他就是這種人」的眼神。
在提及母子之間難免的口角時,
這位到目前為止一直很堅強的母親終究忍不住落淚,
她的淚讓我們心口一陣灼痛:
一位母親如何承受得住一再對來訪者訴說兒子離世前的種種,
偏這群訪客正好是她兒子以前的同班同學,
每個人看起來又都一付前程似錦的模樣?
察覺這一點後,大家多少有那麼些坐立不安了;
臨去前,我們要求到班代生前的房間看看,
床上放著幾疊衣服,
他母親說那是他生前常穿的,過兩天要燒給他。
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的衣裳被褥,
只有布料的觸感,主人的溫度早就不復存在。
他會躺在床上看什麼書?看什麼電視節目?
他會在桌前寫下什麼樣的文字?
從窗口會看到什麼風景?閉上眼睛時會想些什麼?
我們看著、沈默著、思考著:
分開的這些年裡,他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笑容的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疼痛?
那小小的房間是他不在醫院時的去處,
是他面對自己內心的地方,是他安靜揮別這個世界的場所,
而空氣中彷彿還存留著主人的記憶,
以至於我們如此依戀,幾乎捨不得離去。
打開以白色雲彩紙印製的訃聞,才明白我們的悲傷其實是遲來的。
班代並沒有和我們一起跨過二零零七年,
他的時間停在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
再也無法往前。
我們接到通知的那一天,已經是他的頭七。
他離開的那個晚上,我正赴一場音樂會的約,
在入口處和我親近的朋友交換著久違了的擁抱,
為彼此的不期而遇,也為忙碌的一年即將結束而興奮不已,
絲毫沒有想到,我親愛的同學已經變成天上的星星,
進入永恆的沈睡,而漂亮的雙眼再也不會睜開。
在班代的告別式上,小美抓緊我的手,
「怎麼會呢?」她雙眼紅腫。
「我結婚那時候他看起來不是還好好的嗎?」
是啊,怎麼會呢?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知道一次術後感染竟會變成日後無數次手術的原因,
又怎麼知道當初檢驗為良性的腫瘤竟會移轉到肺部,
成為奪走他生命的又一元凶呢?
生命是一道不可逆的化學反應式,
中間仍有太多不明的觸媒及反應機轉,
單單從最終產物又怎麼能輕易逆推反應過程?
在公祭儀式中回顧班代生前的種種影像;
唉呀!怎麼可能有招架的餘地呢?
簡直就是兵不血刃地棄械投降;
和他相識十五年的同學們一一落入回憶中,
回憶起那段還不更人事的年代,
然後,班代已不在的事實變得更為清晰、更為疼痛,也更加難以忍受。
步出靈堂後,幾個女孩(有些已是別人的妻或別人的母親了)抱頭痛哭,
在一旁守護的男人們細心遞上面紙以及幾句安慰,
把他們的手放在我們肩上,
企圖藉著肢體的碰觸給我們比言語更有力的支持。
他一定很高興吧!有人這麼說著。
我想也是。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當年的同班同學來了三分之二,
其中還有一些是一畢業就等同失蹤的傢伙,
大家難得聚在一起,就像是在開同學會似的,
更何況今年是我們畢業滿十週年呢!
只是,說著說著,又哽咽住了,
怎麼會在這種場合開同學會呢?
為什麼我們之所以聚在一起的理由竟是為了送老同學最後一程?
代替班代的父母送他火化、送他入塔,
悲傷的感覺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為他再多做些什麼的迫切,
這種迫切出自於「最後一次」的念頭:
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和他說話、
最後一次陪伴他、最後一次為他出點力……
傳統儀節果然繁瑣,大有讓人暈頭轉向的本事,
但這繁瑣也不是沒有好處,太多事情需要處理和準備,
也就不至於一心一意專注於失去的痛楚,
該算得上是另一種層面的悲傷治療才是。
他真是位天使,我想。
他人生的一半是和我們相連在一起的,
這一半裡的一半又是和病床相連在一起的。
我不是沒有怨懟,也不只一次覺得不公平:
明明他還那麼年輕啊!
然而這種比較之心完全沒有意義,也不可能有答案;
於是我只能想,他盡了最大的努力跟疾病搏鬥,
從不示弱,從不放棄,
因此,上帝憐憫他、心疼他、不忍再讓他留在人間受苦,
儘管周遭的人如何不捨,上帝還是決意帶他回家。
如此一來,他得到了永生,得到了永久的安慰,
而他在人間的死亡是留給我們最後也最大的禮物,
要我們珍惜身邊所有的人,要我們好好把握還有呼吸的每一天,
要我們知道什麼叫做「勇者無懼」。
這十五年裡,我們見證他由健壯到衰弱直至死亡的過程,
他所教給我們的,早遠超過我們所為他做的,
所有的不捨和眼淚則是愛與感謝的證明。
「人要克服難,不要被難克服」,
他留給我們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他仍堅定而勇敢;
即使他已離開我們,他仍以行動證明他對我們的愛。
他已註定在我們的未來裡缺席,
但我們卻何其幸運,因他的曾經駐足,而使我們的人生顯得意義不凡。
註:此文為應某活動要求而寫,
活動結束後,仍捨不得把它從電腦裡刪去,
就把它留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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