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律師
吳律師從外表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律師的樣子。他不愛講話,穿的衣服,是至少有十幾年歷史以上老西裝,永遠縮水半截。吳律師在辦公室,空氣中頓然凝結到零下五度,安靜而肅穆。還好吳律師需要南北奔波開庭,待在事務所的時間並不多。要不然那種嚴肅,真要把小雅和愛講話的打字小姐美華憋死呢。
只有一項例外,吳律師喜歡聊政治,而且熱衷。聽同事美華講,他以前還出來競選過立法委員呢!不過那次吳律師不幸高票落選,這次敗選以後,他就沒再出來參與選舉。但是吳律師還是非常喜歡對政治話題發表意見,小雅的另一項重要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聽這個律師老闆大談政治經。
小雅見老闆對政治如此熱愛狂熱,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問老闆說:「吳律師您對政治如此有心,又頗有見地,為何不出來參選,投身政治?」
沒想到小雅的問題,勾起了老闆的舊創。他從剛才輕鬆談笑,馬上轉變成非常痛苦表情回答說:「我以前有出來選過一次立委,但是落選了!那次選舉,花了我非常多的錢!唉啊!現在想起來,心還在痛!」
小雅對於自己問錯問題,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補救安慰老闆說:「我覺得像吳律師你這種有理想的人。如果站出來為人民做事,我們社會的問題,一定會少很多。」
小雅這句話果然讓吳律師心開懷許多,他說起自己當年剛畢業時同時考上高考和律師,因為想要有一番作為,就毫不猶豫立刻選擇在政府機關工作。
「為什麼後來又當了律師?」小雅追問道。
「我在政府某中央機關工作了七、八年,你知道我們本省人是沒什麼升遷機會的,永遠只能做副手。我父親看到這樣,就要我回家鄉執業當律師。後來就開了這家事務所,晃眼過去,也已經快二十年了。」吳律師回答著。
小雅看到吳律師難得今天可以打開話匣子,談興甚濃,就問起他執業律師的感想。
「唉啊!當律師就是煩惱的行業啦。四處奔波開庭,寫狀子,晚上也沒得休息,連晚上當事人還會找到家裡。唉啊!當律師就是煩惱的行業啦!」小雅很驚訝,吳律師居然這麼不快樂。
說到吳律師,小雅覺得他單純到居然對人一點戒心也沒。許美麗離職後,小雅才上班第二週,當天早上吳律師居然捧出現金二佰萬和存摺交給小雅,要小雅拿去附近銀行存。小雅愣了一下,這還是小雅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一堆現金。吳律師一說完,就逕自出門開庭去了。
小雅想著,這個律師對我根本不瞭解,為什麼這麼相信我,不怕我抱了現金,就跑了嗎?還有要我一個弱女子拿這麼多現金去存,安全上也有欠考慮啊!最後小雅還是找了同事美華陪同,兩人小心翼翼,護送二佰萬現金存入了銀行,然後再把存摺交還吳律師。而這個吳律師只順手收下存摺,說了一聲:「喔!謝謝!」依然自顧自低頭繼續專心寫他的狀子。小雅每每想到這件事,就覺得這個老闆蠻有意思的。
小雅還有一項特別工作,那就是到國稅局幫吳律師抄承辦案件明細表,然後吳律師會根據小雅抄回來的明細表,寫狀子提不服所得核定的訴願。吳律師邊寫,就會很心疼邊跟小雅抱怨道:「我們律師每個案子可都是打得好辛苦,有的還是義務辦的,一毛錢也沒收。國稅局對律師課稅課得很重,又把法院送去的案子,常常重覆計算列入課稅,害我每年都要打訴願。唉啊!當律師就是煩惱的行業啦!」
啊哈!吳律師又來了。小雅和吳律師相處不久,就發現吳律師有這一句可愛的口頭禪:「當律師就是煩惱的行業啦!」即使偶有抱怨,小雅還是覺得吳律師很不簡單。他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寫狀子、開庭、接見當事人。小雅甚至懷疑,吳律師根本沒有任何家庭生活可言。
同事美華倒是有一番不同的解讀。「我跟你講吳律師總而言之,就是愛錢又小氣啦!又沒人教他接那麼多案件,他只有一個人,只知道案子一件一件接,接那麼多案子,每篇狀子也寫得囉囉長,我打字打到手都快斷掉了。做了十幾年,薪水從來也沒加過半毛錢。」既然說到錢,美華趁機大大向小雅抱怨了一番。
見小雅有點遲疑保留,似乎對她的話有點不信,美華又加油添醋地說:「像吳律師那麼欣賞美麗,美麗也為他賣命工作了十二年,他也不過在一年前,才意思意思為美麗加到了三萬五千元。還好美麗是個女孩子,不用養家活口。要不然一個大學畢業生,做這麼多年,領這種薪水,還不如一個國中畢業做黑手的呢!」
小雅對於錢的事,一向拙於應對,聽到美華如此大剌剌提到薪水的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打哈哈地回了一句:「啊!這樣啊!」
美華毫不在乎繼續說道:「哎啊!你以後就會知道,當律師的,都是十分摳門的!我來吳律師這之前,在法院對面最有名陳律師那當打字小姐,陳律師生意好到一個月接到二、三十件案子,還不是對我們下面的打字小姐和法務助理,摳得要死!他寧願晚上到理容院當大爺,把錢都灑到那裡去了。」
美華在律師事務所當打字小姐工作資歷大概有二十幾年吧!附近各事務所打字小姐她幾乎都認識,說她看盡律師界不為人知現象,大概也不為過吧!律師老闆厚不厚待員工問題,小雅倒沒有細想過。小雅目前想到的事,就是好好在事務所學習和磨練吧!見到美華為此心有不平,小雅最後只好逗著同事美華說:「啊!這個樣子啊!美華你這麼優秀,卻都遇到小氣律師,等我考上律師,我就重薪來挖角,把你挖到我的事務所。給吳律師好看,你說這樣好不好啊!」這個玩笑,終於逗得美華忘記不快,哈哈大笑起來。
事務所附近有一個菜市場,常常有鄰近縣份鄉下農人擔了自己種的、吃不完的農產品或養的雞,到市場擺攤,以貼補家用。農人挑著農產從鄉下坐公車到這裡的市場,光一趟來回,就要兩、三個鐘頭之久,花上百元交通車資。這些農人十分節儉刻苦,因此中午市場收了市後,農人就會頂大太陽,挑起沒賣完農產,到事務所一帶辦公店面一家一家慢慢兜售。一直要等到賣完挑來的東西,才會坐車回家。吳律師雖然不擅與人交際,但常常都會主動跟這些鄉下來的小販買些茶葉、樟腦油、蔬菜之類的,每次都花至少上千元,常常一次就把小販籃子裡東西買光了。事務所櫥櫃子底層和冰箱裡,到處都塞滿大大小小各式包裝的茶葉、樟腦油,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掉。每次到最後都是吳律師懇切拜託小雅和美華,想辦法「消化」掉這些東西。
美華常常在私底下取笑吳律師:有事沒事總要買一堆「沒路用」東西增加我們的負擔,吳律師根本不知道我們打掃收拾辦公室,可是很辛苦的啊!
小雅聽了只是笑笑,沒多幫腔。小雅知道,我們這個酷酷的律師老闆,可是貨真價實的外表冷漠,內心溫柔的鐵漢啊!
有一天吳律師到外地去開庭了,事務所只剩小雅和美華看家。十一點多,外面窗口上出現兩個老人身影,一男一女,老阿伯肩上還擔了根長扁擔,扁擔兩頭,一頭掛了一個竹籃,另一頭則掛了個麻布袋,還騰出一隻手牽著一個阿婆。兩個老人遲疑了老半天,終於怯生生地走進事務所大門。美華看到這個阿伯模樣,以為又是來賣東西給律師的小販。很快就對著這個老阿伯喊了一聲:「我們律師不在!」
老阿伯表情立刻顯得有些失望,但還是放下肩上的扁擔和東西,脫下頭上斗笠,非常客氣,有禮貌地問說:「請問吳律師什麼時候會回來?」
小雅也迎了上去,問阿伯說:「請問什麼事呢?」一邊示意阿伯和阿婆先坐下再說。
阿伯還是很客氣回說:「不坐了啦!我和老伴還要趕回去煮中飯給孫子吃呢!你是新來的小姐喔,之前看到那個高高的小姐沒做了啊?我叫戴阿樹,住在獅頭山附近,我認識你們吳律師好幾十年了,我今天是剛好進城裡來,順便拿自己種的茶葉和青菜給他吃啦!」阿伯隨後緩緩蹲下,慢吞吞解開地下那只麻布袋後,說著:「這隻鵝,是我老伴早上才殺的,很新鮮!如果吳律師今天沒回來的話,要先冰起來。要不然會壞掉喔!」
小雅連連代吳律師向阿伯夫婦答謝。說著:「多謝啊!吳律師回來我會跟他說的,請您放心!」
阿伯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從阿婆手上拿著的提袋裡,拿出兩罐透明塑膠罐,交給小雅說:「這是我今年自己做的茶葉,請你和剛剛那位小姐一人一罐,試喝喝看合不合口味。對不起這個罐子比較醜,但茶葉和送給吳律師的是一樣的。」
第一次見面就拿別人東西,小雅實在覺得不妥當。但看到阿伯一臉素樸誠懇表情,小雅也實在開不了口拒絕他,只好跟他道謝,很不好意思地從阿伯手中接下兩罐茶葉。茶葉罐子上,貼了一小張紅紙,上頭有老阿伯親手用毛筆字端端正正寫的:「獅山東方美人茶 戴阿樹製」這十一個字。
一大清早忙著殺鵝、到菜園摘菜,然後風塵樸樸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就是要送來最新鮮的肉和蔬菜和茶葉給吳律師。小雅覺得這個阿伯和阿婆好特別啊!不管是這罐茶葉也好,或是阿伯送來的土產也好,這其中都蘊藏著濃厚人情味啊!
小雅一等吳律師下午回來,就跟他報告了早上戴阿樹送東西來的事。吳律師搔了搔頭直說:「真傷腦筋!這傢伙又送東西來了啊!」
小雅好奇地探問著:「這個阿伯好和氣啊,他說和律師認識十幾年了!」
吳律師回答道:「嗯!十幾年前戴阿樹的三十來歲獨生子,就在清晨騎車要到市內上班時,被一輛違規超速大卡車從後面追撞倒地。卡車司機為了逃避賠償責任,又倒車把人和車又再碾過一遍。戴阿樹兒子原本只受重傷,經過倒車碾壓,當場死亡。這個案子檢察官只以過失致人於死罪將卡車司機起訴,戴阿樹那時輾轉透過朋友介紹找到了我幫忙,後來一審才將卡車司機改判殺人罪。這個案子後來民、刑事官司雖然全勝了,但卡車司機根本沒錢賠。戴阿樹做農收入有限,年輕媳婦在兒子死後就跑了,戴阿樹兩老又要幫死去兒子養兩個襁褓中雙胞胎孫子,根本沒錢可以付律師費。我跟他說律師費不用給,沒關係啦。結果他就開始每年送東西到我家來,十幾年來都沒斷過。罵他也不聽,我只好隨便他了!」
除了講政治,非常難得吳律師會一次說了這麼多話。小雅看到一向剛毅吳律師眼眶突然紅紅的,似乎泛著淚光。是為了戴阿樹阿伯和阿婆白髮人送黑髮人而感傷,還是看到阿伯他們送來土產有所感觸呢?小雅開始覺得眼淚的世界其實是非常非常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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