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休假日﹐整個晚上睡得不安穩﹐我索性早點起床﹐把房間大掃除一番。
昨晚天送我回到租來的小房間﹐離開前還很擔心地看著我﹐他說﹐因為這次我沒有哭﹐不像從前的我。我微笑向他道別﹐眼淚卻在他的車子駛離視線之後掉了下來。
我不想再在天面前哭﹐我不要他覺得我還像個小孩一樣﹐因為他的想法對我而言﹐是有很大影響力的。
我從洗手間里拿出盛滿清水的桶子﹐把沾濕的抹布扭干。
她到底為什麼又要出現? 我離開家這麼久﹐最初她會偷偷拿錢救濟我﹐被我狠狠拒絕了之後她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當初搬出來以後﹐我打過好幾份工。如果不是遇到現在這個房東廖阿姨﹐我想我應該會流落街頭當乞丐吧。然後又遇到了皇上這個賢君﹐我才能有這麼安穩的生活。
說起來﹐我還是很幸運的﹐遇到了這麼多的好人。
忙到將近九點的時候﹐天來了通電話。
[醒啦?] 他的聲音像太陽一樣﹐暖暖的。
[早就醒了。] 我用肩膀頂著電話﹐雙手還在跟窗櫺上的灰塵奮戰。
[那一起吃早餐吧﹐我十五分鐘後到。] 說完就立刻掛了電話。
我用右手拿下電話﹐不可思議地瞪著話筒﹐我都沒說好﹐而且我才打掃到一半耶﹐什麼跟什麼啊?
我看看牆上的鐘﹐嘆口氣﹐去洗澡吧。
十五分鐘之後﹐我換好衣服推開窗的時候﹐就看見天的車等在樓下了。
我匆忙地把錢包電話塞進包包﹐然後迅速打開門。
然而﹐門外居然站著﹐那個女人。
[妳到底要干什麼?] 我生氣了﹐她為什麼一直要打擾我的生活?[ 為什麼陰魂不散的啊?]
[小書﹐妳聽我說﹐我。。。] 她伸出瘦弱的手﹐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不要聽!] 我甩開她﹐走出門﹐把門上鎖﹐然後越過她走下樓梯。
她跟著我走下樓梯﹐亦步亦趨。
天站在車旁邊﹐訝異地望著那女人﹐我在他面前停下﹐[上車﹐我們走吧。]
[可是。。。] 天為難地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同樣停下腳步的她。
[不用理她﹐快走吧。] 我打開車門。
[小書!] 她又喊我的名字。
倏地﹐我被一股力量拉離車子﹐接著車門被關上﹐上鎖。我抬頭看著天﹐[為什麼?]
天凝視著我﹐慎重地說﹐[聽聽看吧。她都找到妳住的地方了﹐一直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天的表情很認真﹐我賭氣地瞪著他﹐什麼都不肯說。
[小書。。] 她怯怯地開口。
[我說妳沒資格喊我的名字!] 我歇斯底裡地閉上眼﹐捂起耳朵。身旁的天似乎又要幫她說話﹐那女人說了聲沒關係。
[妳爸爸病倒了。] 她說。
我放下雙手﹐睜開眼看著她。她用雙手提著手提袋﹐放在身前﹐頭髮挽成一個髻安然的扎在腦後﹐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突然蒼老了十幾歲。
[是肝癌﹐接近末期。] 她輕輕地說﹐[去看看他﹐好不好?]
一句話都說不出﹐我沉默著。
該去見他嗎? 可是他說跟我斷絕關係﹐我還厚著臉皮去見他﹐豈不自討沒趣?
[他很想見妳﹐] 見我有點動搖﹐於是她又說﹐[真的很想。]
我抿著嘴﹐雙手緊緊握著﹐手心似乎被指甲扎痛了。可是﹐為什麼心卻比較痛?
[拜託﹐去見他一面吧﹐隨時可能是最後一面啊。] 她上前一步﹐牽起我的手﹐企圖用親情攻勢。但是很抱歉﹐這個舉動讓我想起了我母親。
於是我大力地甩開她的手﹐喊著﹐[我不要!]
[小書!] 天見我轉身﹐趁我要跑開之前抓緊我的手﹐他總是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麼。
我轉身盯著天﹐他皺著眉的臉上透露著不以為然。
我委屈地掉下眼淚﹐他什麼都不懂﹐為什麼要阻止我?
[小書﹐跟我去醫院吧。] 那女人又開口。
[我為什麼要去見他?] 我抹掉滑落臉龐的淚﹐狠狠地瞪著那女人﹐[他不是為了妳要跟我斷絕關係嗎? 他不是為了妳把媽媽趕出去嗎? 既然如此﹐他就不再是我爸﹐那麼我又何必要去見他令人作嘔的臉?]
我大聲喊著﹐歇斯底裡地連自己也無法控制﹐因為一邊哭一邊喊而氣喘吁吁的﹐我在車窗反射里看見自己的狼狽。
[他只是想在死前至少見妳一面呀﹐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她急急地解釋。
[不必了!他早點死了更好﹐他早就該去陪媽媽了。] 我一步步緩緩走向她﹐[而妳﹐獨佔了爸爸這麼久﹐害媽媽孤零零的﹐也是時候把爸爸還來﹐輪到妳孤單寂寞了吧?]
她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般注視著我。
[他想見我? ]我冷冷笑著﹐[我看他是沒兒子送終﹐想認回我來濫竽充數而已。]
淚水出現在她眼底﹐卻依舊盯著我不放。看我沒有軟化的跡象﹐她垂下頭嘆氣﹐輕輕搖頭﹐步履蹣跚地走了。
看她終於離開﹐我卸下心防﹐感覺好累。其實我是想去見他的﹐畢竟他還是我爸爸。但是一想到可憐的媽媽﹐我的倔強讓我無法原諒﹐而選擇口不擇言﹐說出那麼難聽的話。
我回頭望向天﹐他蹙著眉頭﹐冷淡地問著﹐[妳認為說這些難聽的話好嗎?]
[無所謂好不好﹐] 我也淡淡回答﹐[他不是我爸﹐打從他跟媽媽離婚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再也不是我爸。]
[不要再任性了!] 他突然大聲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看著他﹐被他勃然而起的怒氣震懾著。
[妳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愛情怎麼開始怎麼消失不是嗎? 巧巧﹑阿森﹑仙雯他們的事妳都忘記了嗎?] 他說著﹐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妳爸爸媽媽也是這樣的﹐不是嗎?]
[不是的!] 我大聲反駁他﹐[爸爸親手拆散了我的家﹐他愛上了別的女人﹐他對不起媽媽﹐我不要這樣的爸爸!]
他瞪著我﹐劇烈起伏的胸膛顯示他正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我也回瞪他﹐我不知道他在氣什麼﹐他只是個局外人。而我生氣的是﹐他居然為了這樣的事跟我大小聲﹐為了他根本不認識的那女人和我所謂的爸爸第一次跟我吵架。
[小書﹐成熟一點吧。] 他嘆氣﹐恢復平時冷靜的樣子﹐[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又何必執著於當年發生的事? 何況妳媽媽也已經不在了﹐也許她早就原諒他們了呢?]
我苦笑著﹐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濕潤了前方的泥土。
[你不懂。] 我輕聲說﹐[我媽已經死了。]
他不語﹐只是凝望著我﹐眸里閃著困惑。
[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要跟其他無知的人一樣﹐說什麼她原諒他們了﹐說什麼她見到我這樣會不開心﹐說什麼我這樣會讓她不能放心﹐因為她已經死了!] 我又習慣性地握拳﹐只不過這次再沒有人會幫我放鬆﹐[死了的人﹐是沒有任何情緒的!]
[小書。] 他伸手握住我的﹐而我第一次自他溫暖的手心逃開。
[你什麼都不懂!] 我推開他﹐轉身往我住的地方跑去﹐遠遠地﹑遠遠地把他拋在後頭。
[小書﹐我認識妳爸爸。]
我搭巴士來到刮著冷風的山頂上﹐獨自待著閉眼回想起剛剛在店裡﹐接近打烊的時候﹐皇上對我說的話。
[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妳爸媽的事我幾乎都知道﹐而我接著要說的話﹐可能會讓妳覺得難過。可是妳要記得﹐妳爸爸媽媽和妳所謂的那個女人﹐當初絕對比妳現在更痛。]
好像閉起眼睛﹐就更貼近回憶﹐也更感覺得到冷風刮在臉上的刺痛。
[我只能說﹐妳爸爸並不屬於妳媽媽﹐他們的婚姻都是一場誤會。而妳﹐程小書﹐是這場誤會的犧牲者。]
心好痛﹐就像要窒息了一樣﹐皇上卻說﹐當初這些大人比我更痛?
[至於那場誤會的前因後果﹐還是讓妳爸告訴妳吧﹐如果他願意說的話﹐如果妳願意聽的話。]
睜開眼睛﹐滿天繁星。
[房東廖阿姨﹐還有我﹐都是受妳父親之托﹐要好好照顧妳。]
我該去見他嗎? 那個用心良苦的老人。
[記得我說過的﹐家是妳永遠的避風港。]
長長的髮絲被風吹得揚起﹐不斷搔著我的臉頰﹐讓我憶起當時皇上說完這些話以後﹐用他的大手拍拍我頭的舉動。
[不要怪妳爸﹐不要怨妳媽﹐更不要恨那女人﹐好嗎?]
凌亂的腳步聲逼近﹐其實不需要回頭﹐我就可以知道大家都來了。而走在最前面的﹐一定是那個像陽光一樣溫暖的大男生。
[這麼多年﹐原來我自以為是的獨立﹐都是爸爸為我安排的。] 我說給他們聽﹐也說給我自己聽﹐[很可笑﹐原來我一直都是個笨蛋。]
坐在身邊的小令摟緊我的肩膀﹐給我力量。
[我爸沒有丟下我﹐沒有任我自生自滅﹐他沒有不要我。]
[沒有不要孩子的父母﹐小書。] 仙雯紅著眼眶﹐卻微笑著說。
我輕輕頷首﹐感覺眼底溫度緩緩上昇中。
[妳體內流動著的血液﹐有一半是妳爸給妳的。] 天坐在我面前﹐而他的背上背著吉他袋﹐[妳的眼睛鼻子嘴巴臉頰甚至完好無缺的雙手雙腳﹐] 他指著他自己左邊的胸膛﹐[還有這裡。]
我悵然觀望著他﹐他瞳孔中的我是那麼那麼渺小。
[那裡面規律跳動著的心臟﹐都是他給妳的。] 也許是我的表情透露出懊悔﹐他不禁放軟了語氣﹐[是妳的爸爸﹐給了妳在這裡呼吸的條件。]
我垂下頭﹐因為眼前的天變模糊了。
[僅僅為了這一個理由﹐妳就一輩子都沒有恨他的資格。]
我無法反駁﹐所以只能沉默壓抑急速涌上心頭的愧疚感。
[天﹐別再說了。] 和謙為我說情。
[是啊﹐小書已經知道錯了啦。] 阿森拍拍我垂著的腦袋。
我點頭﹐而天嘆口氣﹐幫我順著紛飛的髮絲﹐[我要送妳一首歌。]
我抬頭﹐吸吸鼻子﹐看見天從背上的袋里拿出他那把心愛的木吉他。
[妳要仔細聽好喔。] 他笑了﹐我又看見了以往溫柔的天。
有一頓餐 有一盞燈 和一扇不關的門
我疲倦了 我放棄了 它比誰都心疼
它的溫暖 永遠地跟在我經過的每一扇窗
就算世界 不再愛我了 我知道誰還在等
一句叮嚀 一張大床 它讓我變得柔軟
城市再亂 腳步再煩 它只要我平安
而我總是輕率的离開 忘了看背后的遺憾
打開行李 我才發現吶 那偷偷塞滿的愛
我正在長長的家路上 我流淚不是因為感傷
再多遲來的原諒 再多過往的悲傷 都在擁抱的淚水中釋放
我正在長長的家路上 想那遮風擋雨的肩膀
就算失去了所有 就算蜿蜒的太久 家依然會在遠方 陪我祈禱
他輕輕地彈著﹐輕輕地唱著。歌聲飄在風裡﹐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純白的床上躺著一個老人﹐安然沉睡著。
~再多遲來的原諒 再多過往的悲傷 都在擁抱的淚水中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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