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天陪著我去了醫院一趟。
站在病房門口﹐我遲疑著﹐會不會太唐突? 等一下要說什麼?
天拍拍我的頭﹐推著我的背﹐輕聲說﹐[不要怕﹐血濃于水啊。]
我點頭﹐鼓起勇氣敲了門。門打開﹐迎接我們的是那女人。。不﹐應該是阿姨﹐她驚訝不已的表情。
她愣在那裡﹐我和天也不敢貿然進去﹐只好僵在門口。直到房里的人出聲詢問是誰﹐阿姨才猛然回神﹐急忙招呼我們進去。
此時我的勇氣已經消失殆盡了﹐剛剛那聲音真的是我爸嗎? 怎麼會那麼無力? 天再次拍拍我的頭﹐把我推進門。身後﹐阿姨關上了門。而現在﹐我終於和我爸共處在同一個空間了。手心在冒汗﹐心臟也跳得亂七八糟的。分別了五年﹐居然像是要見一個陌生人一樣緊張。
[。。。小書?] 被牆角擋住的身影不確定地問著﹐[是妳嗎?]
爸爸的聲音很飄渺﹐不敢肯定。也許擔心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
阿姨站在門邊﹐不敢催促我﹐可能是還在介意前天我不禮貌的舉動吧。
天彎下身﹐在我耳邊輕聲說﹐[加油。]
於是我走向前﹐[是我。]
走過轉角﹐看清我爸的模樣。而就在看清了以後﹐我毫無預警地哭了。
記憶中的爸爸是帥氣穩重的﹐是意氣風發的﹐說話中氣十足。
但是眼前這個老人﹐蒼老枯槁﹐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說話有氣無力﹐我要怎麼相信他是我熟悉的爸爸?
[小書。。。] 爸爸喚著我﹐把孱弱的手伸向我。
我望著停在半空中的手掌﹐想起好多以前這只大手牽著我的片段。眼前﹐它無力顫抖﹐我怎麼會﹑怎麼能夠不見他整整五年?
我緩緩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牽握住他的手﹐眼淚停不下來﹐一直淌著﹑淌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終於說出這個久違的呼喚﹐[爸爸。]
從沒見過爸爸流淚的樣子﹐此刻﹐爸爸已經眼眶含淚。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爸爸的眼睛閃著亮光﹐讓我憶起過去的童年﹐曾經無數次在這雙眼睛里﹐看見自己的模樣。
天的手貼上了我的背﹐我回頭望望他﹐他的笑像往常一樣溫和﹐總可以安定我紊亂的思緒。於是我握著爸爸的手﹐走近他﹐給了他一個遲來的擁抱。
我最親愛的爸爸﹐[對不起。]
[妳原諒爸爸了嗎?] 爸爸問﹐小心翼翼地。
我坐在床邊﹐聞言﹐搖搖頭﹐[無所謂原不原諒的﹐你是我爸爸。]
天陪著阿姨去了醫院的食堂﹐特地留下我們父女倆獨處。忽然想起了天說過的話﹐於是我又接下去說﹐[我的生命是你給的﹐天說過﹐不管你做了什麼事﹐我都沒有理由恨你。]
[天。。。是剛剛那個男孩子吧?]
[嗯。] 我看著我們牽握著的手。
[那麼﹐妳也是這樣想的嗎﹐小書?]
我怔怔﹐抬頭看著爸爸﹐思索著最適當的言辭。[其實最初﹐我真的好恨你。]
爸爸明顯地愣了一下﹐接著垂下頭﹐嘴角揚起苦笑。
[我恨的是﹐你傷害了媽媽﹐拆散了這個家﹐剝奪了我原本幸福快樂的生活﹐讓我變成憤世嫉俗的不孝女。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昨天﹐都沒有任何改變。]
我發現﹐爸爸枯黃的膚色﹐好不適合純白的床單和病房。
[可是皇上說﹐你和媽媽的婚姻是場誤會。天說﹐是你給了我在這裡呼吸的條件﹐我沒有資格恨你。那麼﹐現在你有沒有打算告訴我﹐關於這場誤會?]
爸爸輕輕嘆了口氣﹐[小書﹐我並不愛妳媽媽。]
什麼意思?
[由始至終﹐我都沒有愛過妳媽媽﹐我愛的是可梅﹐一直都是。]
泛黃的畫面﹐還年輕的男人﹐還美麗的女人。
天花板上的風扇緩緩轉動﹐伊呀作響﹐成了這個家此刻唯一的聲響。男人抽著煙﹐一口接一口﹐飄渺灰白的煙霧裊裊上昇﹐然後被風扇打亂﹑打散。
[妳的意思是﹐妳在外面有個男人?] 好久好久以後﹐男人沙啞地問。
[對。] 女人並膝而坐﹐雙眼並沒有直視男人﹐只注視著自己安放在膝上的雙手。左手無名指上﹐是空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愛我。] 女人依舊垂著頭﹐[因為你也有別的女人。]
男人煩躁的吁了口氣﹐[可梅只是我的知己﹐同樣的話妳要我重複說幾遍?]
[是紅粉知己吧?] 女人抬眼看了男人一眼﹐又立即移開視線﹐[我們結婚這麼久﹐你身邊從來都沒有缺少她。工作不如意﹐心情不愉快﹐你都去找她傾訴﹐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但我和她從來沒有超過朋友以外的言語和行為啊﹐妳講講道理好不好?] 男人把煙蒂丟進桌上的煙灰缸裡。
女人沉默著﹐然後說出一句讓男人心寒的話﹐[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不會有。]
[妳到底要我怎麼做妳才高興啊?] 男人無力地靠在沙發椅背上。
女人終於直視男人﹐堅定地說﹐[離婚。]
男人不敢置信地猛然坐起﹐瞪著坐在他對面的她﹐[妳瘋了嗎? 小書怎麼辦?]
[我很正常﹐小書歸你。] 女人淡淡回答﹐[我要跟我的男人離開這裡。]
[妳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小書是我跟妳生的孩子啊﹐妳要她這麼小就失去媽媽﹐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嗎?]
[小書不能跟我﹐我的男人不會要一個拖油瓶。至於小書的媽媽﹐就找你的紅粉知己來代替我吧﹐這樣一來我們四個都快樂。] 女人面無表情地說。
[妳到底有什麼問題啊? 妳知不知道妳自己在說什麼?] 男人一掌拍向橫在他們之間的日式和桌﹐生氣地問。
[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女人突然大聲起來﹐[你會娶我只不過是為了負責任而已﹐對不對?!]
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男人卻安靜了﹐因為那是他錯誤的開始。
[對吧?] 女人自嘲般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快﹐[我沒有辦法跟一個不愛我的人生活一輩子﹐你讓我走吧。]
男人的焦距沒有離開女人的眼﹐好半晌﹐他恍然地說﹐[也許﹐不只我不愛妳﹐就連妳也不愛我吧。]
說完他站起身﹐打開家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我瞪大眼﹐這就是實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過去。
[後來﹐我如妳媽媽所願﹐把她送出家門﹐把可梅接回家。] 爸爸說﹐他承認這是有點賭氣的做法﹐沒想到媽媽也沒有任何反應﹐就開始收拾行李。
[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很不諒解她﹐覺得她是那種拋家棄子的女人。] 爸爸把視線移向窗外﹐[直到妳媽媽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我才從她娘家那裡聽到一個震驚不已的事情。]
[是什麼?]
[妳媽媽並沒有所謂的外面的男人。] 他道出真正的事實﹐陽光透過窗外大樹的葉片間照進來﹐在爸爸臉上形成斑駁的影子。
爸爸不讓我去看媽媽﹐因為我們一定會被罵﹐可是他自己卻去了。他面對著眾人的責難﹐都默默承受下來﹐堅持要見到媽媽最後一面。最後是舅舅出面調停﹐讓爸爸見媽媽﹐然後告訴他﹐媽媽沒有外遇﹐她愛的一直都是爸爸。
[妳媽媽真的很善良﹐] 他把臉轉向我﹐背光的緣故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知道我是為了責任而娶她﹐也知道我和可梅深深相愛﹐於是決定說謊來成全我們。]
媽媽離開家的那兩年﹐她都住在外婆家。當外婆和舅舅們知道她離婚的原因﹐打算找我爸理論的時候﹐卻被媽媽阻止。
[我不想再擋在他們之間﹐算起來﹐我才是第三者。]
後來她一直單身﹐因為她深愛著爸爸。
山頂上的晚風沁涼﹐城市里的燈火繁華﹐天地如此之大﹐我卻感覺毫無容身之處。
[所以說﹐我的存在並不是父母愛情的結晶。]
我和天並肩席地而坐。
在醫院里陪爸爸陪到剛剛﹐也聽完了他和媽媽之間的誤會﹐沒有憤怒﹐沒有激動﹐只有一點點的無奈和難過。
[我會存在這裡﹐只是一夜情之後的﹐意外。]
天坐在身邊﹐替我抵擋了多數的冷風﹐靜靜地聽我傾訴。
今晚的星星很多﹐真的很多﹐尤其我們又在高處﹐感覺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一樣。
[即使是誤會﹐也是美麗的誤會啊。] 良久﹐天這樣說。
我茫然看著他﹐那是什麼意思?
[如果沒有這場美麗的誤會﹐這世界就沒有妳程小書了啊。] 天微微笑著﹐瞇著的眼裡閃著漂亮的光影。
我看著他﹐思索著這句話。
對啊﹐如果當初爸爸是跟阿姨結婚的話﹐不就沒有我了?
那麼我就不會遇到皇上﹐仙雯﹐小令﹐阿森﹐泉叔﹐廖阿姨﹐還有﹐
沈浩天。
[要是我身邊沒有妳﹐那不就太無聊了嗎?]
[你是間接地在說我可笑嗎?] 被他說的話安慰了﹐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哈哈﹐我的意思是說妳很有趣啦。] 天用手壓壓我的腦袋。
我微笑﹐他總是這樣。
在我陷入低潮﹐鑽牛角尖的時候﹐他都會說些什麼來轉移我的注意力﹐然後再教我﹐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
他真的﹐教會了我很多很多。
[天。] 我仰望星辰。
[嗯?] 他也學我。
[不知道今晚會不會有流星喔?] 我輕笑著﹐[就算有﹐應該也來不及許願吧。]
[那就等吧。]
[等?] 我轉頭看他﹐又不確定會有﹐白等怎麼辦?
他瀟灑地往後倒﹐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反正我們時間多的是﹐那就等到流星出現為止﹐等到妳來得及許願為止﹐] 他說﹐我看進他深邃而真誠的眸子里﹐令我動心的眸子﹐[我都陪妳等。]
~最後他說﹐把心願交給滿天的星星﹐悲傷的時候要牢牢記起~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