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札記˙阿米希
今年四月中旬,美國的氣候仍較為清冷的時候,我們這十一個留美的澳門學生,與當地大學的四位嚮導結伴,在春日早晨那沒有溫度的燦爛陽光之下,開著三部異色同型的轎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了位於伊利諾州的“阿米希教派社區(Amish Community)”。
“Amish”的中文譯名繁多,諸如亞米胥、阿米什、阿米希等等,也有譯為孟諾教派的,是基督教眾多分支派別中較為保守的一群,正式成立於公元1693年,並從當時開始,奉行起簡樸而嚴苛的舊式農業生活。他們擁有自己的農場、房屋、田園、小教堂與學校。他們遠離人群,喜歡定居在靜謐而荒涼的市郊深處。而由於教派內部社會體系的逐步完善,他們也慢慢建立起了自給自足的部落群居模式,並漸漸斷絕了與喧囂塵世的外部聯繫。
就這樣,任由殃及美國本土的南北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星火燎原,也任由工業革命、現代與後現代的高新科技之風越吹越猛,最終席捲了整個世界。阿米希人們卻仍舊和平而沉默地作息著,承認外在嶄新事物的存在,卻拒絕被干涉或牽連其中,他們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信仰,活在記憶裡永恆的十七世紀之中。
造訪阿米希農場(Amish Farm)的第一站,我們來到了傳統的家營畜牧場。
畜牧場的主人早已在白石砌的磨坊門前等侯,四周綠草如茵、杳無人煙;同行的還有另一批來自鄰近大學的教授,多是中國人面孔,無意間也聽見了他們那一口純正的京片子,但我們卻皆沉默了,連一點點他鄉遇故知的激動也沒有。
家營畜牧場裡整齊地豢養了許多身軀碩大的乳牛,牠們揚著黑白相間的軀體,逕自嚼草飲水,自顧自地作息著。畜牧場的主人莫約三十多歲,穿戴著一頂破損的草帽與洗得泛白的老舊淺藍色工人褲,在遊客面前細細地介紹場內的設施與日常起居事宜。
除了為數眾多的乳牛之外,畜牧場裡還養了許多母雞,和幾隻家飼的貓貓狗狗一起散步覓食,和樂融融。當我們參觀到雞舍時,一個中國教授便突然興奮起來,和同伴商量著要買隻老母雞,宰了給他那正在坐月子的夫人吃,他和他的同伴越談越樂,商量著宰殺和烹調的方法與訣竅,我與朋友聽了,都有些忿忿不平,卻也沒有漏看牧場主人臉上為難的神色。
孟諾教派的信眾都是極不喜殺生的,他們尊重生命,日常的主食也以蔬果居多,就算是這間畜牧場,也是主要出產牛奶與雞蛋的,並不提供任何有關肉類的副食品。但那些來自中國的教授們,卻已無暇掛心這些,讓這趟了解異地文化之旅無端地變了味。
草草離開了家營畜牧場,我們的下一站,是稍遠處的一間小白木屋,外觀小巧雅緻,內部卻十分悠涼寬敞、窗明几淨。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和藹的老祖母,屋內有許多蘋果型的擺設,窗臺旁放置著一席將要完成的手工製被子,以粉色系的棉線與細膩的繡法縫製出了許多明亮優美的圖樣,正如同老祖母身上的那一襲深藍長裙與潔白小方帽一般,一針一線,都寄託了縫紉者的美好祝願與細密心思。
此外,老祖母還為我們展示了手動洗衣機、傳統的老式冰箱,以及煤油燈與煤油廚具的用法。正在談話時,那群買雞的中國教授才姍姍來遲,原來幫忙接洽我們與他們的旅行社是一樣的,所以行程也基本相同,阿米希老祖母只好再重新介紹一遍,語未竟,就被另一個中國教授索贈聖經的言語打斷了思緒,我心氣結,卻也無可奈何。
這種鬱悶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下一站的午餐時分,融化在了招待我們的阿米希母女四人手下的佳餚裡。馬鈴薯泥口感綿密、椰菜沙拉新鮮清爽、燜豆子熟而不爛。我們分坐在長桌的兩側,輪流端送著不同的大碗,以公匙分食,一餐下來品嘗了十餘道菜餚,從前菜到甜品,沒有一樣讓我覺得失望。尤其是她們巧手烘培的鄉野白麵包,入口細膩香軟,令人忍不住一試再試、難以忘懷。
臨別前,美麗而純樸的母女四人還為我們獻唱了幾首優美的歌謠,我在其中聽見了她們的虔誠、正直,以及一點點不可名說的輕淡哀愁。
阿米希教派社區的最後一站,我們來到了一座由鐵皮搭建而成的馬車廠,廠外飼養著幾匹高大的馬隻,廠內擺置了許多手製車輪的軸心與器具,但卻意外地人丁蕭條。一個有點中年發福的男人在廠內等候著我們,他一邊示範一邊講解,姿態熟練卻有些不自在,彷彿意味著他是這間馬車廠裡唯一的老闆,也是唯一的員工。因為本就對車輛沒有什麼興趣,因此我悄悄離開了工廠,到外面的空地去透透氣。
天很藍、很高,陽光依舊燦爛,而我們仍穿著厚重的冬衣。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朋友問我的一句話:你覺得自己能在阿米希的世界裡待多久?我想也不想,便答道:大概三、五年吧。他驚詫地看著我,笑道:就連三、五個星期我都嫌長了。
其實,自古以來,也是有許多人或自願、或被迫地脫離了孟諾教派的管轄之下,但這些被阿米希教眾所放逐的人們,將終生都無法再回歸這裡。孟諾教派是一個相對自由的傳統宗教組織,但它的“自由”是有代價的,而其中的矛盾與取捨與否,便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之人所能想像或置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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