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重機吃力地吊起頂車機的立柱,我和阿良幫著拆掉貫穿立柱中的拉索,起重機嘎啦嘎啦地把立柱吊上車了,不一會兒功夫,三座頂車機拆個精光。
拉索油污污的,滲透棉手套,阿良把手套一扔、抹了把汗水,額頭、下巴兩撇油漬;我朝他臉上指指油污所在,他有些不耐:「做黑手嘛,還怕髒!」
我知道他心煩,他老婆嫌他每天工作得髒兮兮,就算阿良在工廠洗過澡才回家也免不了一番嘮叨,要他改行。
「好像做黑手的,見不得人似的。」有回酒後,阿良低聲的咕噥著。現在,房東要收回廠地改建大樓,修車廠要拆了,新找的店面小、地點又沒這裡的好,客源若流失了就很難再回籠,到時候想不改行都不行。不止阿良心煩,我看連廠裡的一班師傅、學徒都心慌慌。
附近學校的高中生今天下課得早,開始放寒假了吧?打打鬧鬧、三三五五的經過店門口;和阿良的眼光相遇,心裡想的不知是否一樣……。
離開家鄉融入這大都會時也不過是這般年紀,揹著簡單行囊,走出火車站,打照面的大樓霓虹灯閃爍,噢,就是這兒?下港少年夢想的城市?
面對陌生的城、不可知的未來,其實有些茫然。
怎知,放下行囊就像大樹釘下根一樣,再也離不開了。
2.
學徒問哪些東西要丟、哪些要留,我一時也沒個準。舊了銹了的工具、停產了的車型的零件、可能用不上了的車用測試軟體……,很多東西是該丟了,卻又像小囡丟了破小枕頭就不安穩一樣,不捨得。
搬開工具車、檔案櫃,牆面上一條幾乎到我胸口高的水線痕跡清晰可見,那場水,淹了大半個台北城,事後有樂天的台北市民戲稱,若非捷運和百貨公司地下樓層、大樓地下停車場幫忙分攤了可觀水量,各地淹水的可能不止一個樓層高。一轉眼,四年過去了,記憶仍如這條水線一樣清楚。
那日,我們趕到時工廠已停電了,無法啓動頂車機將車子頂高,眼看污濁的水從鐵捲門滲入、滲入……,漫過車子半個輪胎,而後整個輪胎。水位越來越高,我們除了將客户檔案、能移動的手工具堆在辦公桌上外,對大多定位在地上笨重的械具不知能幫它們逃到哪裡。面對無孔不入竄流的水,毫無對策,縱有滿身力氣也不知如何出拳。
當我們撤退到附近地勢較高的學校時,路上的水位已幾乎漲到胸口了。我和阿良坐在學校圍牆上看著從南京東路底堤頂那頭,夾雜樹枝垃圾滾滾而來的黄水,和一分一吋漸漸淪陷的工廠,心頭一陣空。
「還記得我們以前住的幾個地方都淹水嗎?」抽著煙,阿良突然笑了起來。我正擔心如何善後,一面計算著可能的損失,這傢伙,還笑得出來!
阿良一處一處數著我們來台北後住過的地方,讀書時住的羅斯福路、退伍後的新生南路、初創業的五金加工廠所在的吳興街,我想著想著,不自覺的跟著笑了起來;也真够他媽的絕,水患像黏住的橡皮糖,跟定似的。
「免煩惱啦!」阿良把煙屁股彈到黄水裡,「多接幾部泡水車把損失補過來就是了,以前最困難的時機還不是熬過來了!」
阿良就是這點好,像軔性十足的野草,打不倒;又像大樹一樣,可以倚靠;有這樣的工作伙伴讓人感到安心,我索性不去想眼前的水了。
細數幾番與水交手,就數在吳興街的五金加工廠損失最慘重。阿良是動力機械科的,我讀的是工業工程,這家小五金加工廠是我們合夥的第一份事業,當時外銷強、景氣好,著實也賺了些錢,阿良和我都在台北買了房子,成了台北市民。然而一場水,不僅自家公司的原物料全泡了湯,還得賠償代工的客户的損失,一場水災讓我們元氣大傷;接連著傳统產業外移,加工接單銳減,不想跟著出走就得另作打算。
因緣際會的,十年前,我們頂下這家修車廠,放下身段邊學邊做,重新開始。那年,我們三十初頭。
3.
儲料房角落堆了幾大箱車用電腦,「丟了吧!」阿良說。
「應該拍張紀念照的。」我說。
阿良笑了。
這些廢零件都是拜那場大水所賜,我們把它當「戰利品」一樣留做紀念。
水退後,廠房厚厚的污泥根本來不及清理,泡水車就一部部拖進廠了。一邊整理機具一邊修車,車泡了水不能發動,每要挪移都得動員推車,幾天下來,師傅、學徒個個推得手腳發軟。我們除了不斷的精神喊話外,也定了最實際的獎賞來鼓舞士氣;一天一天,大家軀體是累了,精神卻發亮,像有用不完的格鬥能量。
廠房裡盡是拆空了的車輛、等待清理的車座椅和地毯。白天,晾曬的零配件幾乎蔓延到大馬路,要隨時注意以免被臨時動員來的阿兵哥當垃圾扔了;下班時,我們利用滑車把地毯一件件吊掛起來,像銷售波斯地毯的大賣場一樣,頗為壯觀;再把幾台大風扇馬力全開吹它個整晚……。
市民的復元動力著實驚人,不管是高科技產業,一般上班族或店家,乃至路邊攤,大家都想盡快恢復生活常態,把損失彌補過來。在這樣接受拂逆、努力打拚的大氛圍裡,我們也跟著埋頭奮力工作工作……,抱怨、嗟嘆,都嫌多餘。
4.
大機具搬離後的廠房空盪盪的,我前前後後檢視著,藉以稍撫心緒的浮動。大環境景氣差,對我們這種中小型廠影響最大;再大肆規模擴廠是不符經濟效益的,但放棄十年來的經營基礎又不捨;年紀不輕了,說老又不够老,像我們兩個正值擔負經濟支柱的三明治世代,對工作上的異動難免感到惶然。
阿良搬來一大落工具書,「在想什麼?」他手肘頂了頂我。
「想想,又得從頭開始呀,我們兩個真是歹命的歐吉桑!」我故作輕鬆。
「誰怕誰?烏龜怕鐵槌,」阿良還是不改一向的樂觀,「報紙上不都說『燕子來了,春天就不遠了嗎?』」
是啊!冬天這不就要過了?
把最後一箱工具搬上車,我發動引擎,出發!
【2006/5/16 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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