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 讀,創
早年,長屋双併的老家有兩台收音機,住家區這邊的可兼放唱片,在製餅房的那台純粹播放功能,彼時還都是真空管,外觀有如長方箱子。童年玩項雖無現今的聲光刺激,但也够我們不上課的時候野玩到要家長拿細竹絲找小孩,聼收音機不太是我們的選項,較有印象的是聽入學考試放榜,大哥的大學聯考、姊姊考高中、輪到我考私校的榜單,都是由音箱裡頭的喇叭「宣讀」的,然後決定了那個長長暑假家裡氣壓的高低。
工作時,收音機是不可缺的角色。午休後,不必敲鐘、不必打卡,阿公扭開收音機總是適時的接上氣象報告的尾巴,在「東北風、小浪轉大浪……」之後,接著,有時是廣播劇,當時有幾團知名的,我只記得「靜江月廣播劇團」(靜江月,多詩意,不容易忘記),有時是講古、布袋戲,還有歌唱比賽。工作班底是阿公加兩位師傅,較忙時加上阿嬤和顧店空隙過來挿花旳媽媽,再就是假日我們這串一棒傳一棒的小幫手了,大的畢業去外地讀書,換小的補上。
小三、小四時的我還沒有補習的壓力,個兒站枱面剛好,正合適擠在餅房當童工,阿公分派给我的任務是「切」豆沙:大人將綠豆沙、紅豆沙分秤等量,我接手先搓成條狀,再用一片薄鐵板把豆沙分切成等分。乍聽覺得簡單,然而越簡單的事卻越不容易做得完美,就像寡油缺肉的青菜豆腐要懂竅門才煮得出滋味。要將一坨豆沙搓拉成均勻條狀,著實費了我好大的勁,我的豆沙大多呈虎頭蛇尾的棒球棍,當然切不成等份,老是挖這團補那團的,常讓「生產線」停工等我。
阿公說揉豆沙要「使軟力」,一邊揉拉、一邊兩頭收攏;完全不使力,豆沙會散開,過度用力,光用手刀就把豆沙條搓斷了。和做人做事一樣,藉力使力,不要硬碰硬。這是阿公的結語。阿嬤教我自左右各以鐵板量測等距,在豆沙上面按壓為記號,兩個等距若有重疊,則自重疊區的中心點切成兩段,再各自切為兩小段,如此四個單位的豆沙重量相差頂多分毫,不必花時間過磅,當然更不致如我挖東補西的了。阿嬤沒上過學,心算原料斤兩、統計、找錢給顧客比我這正在苦惱「雞兔同籠」的小四生快速;聽她解構演算,這個二兩補給那個一斤、大鈔與零頭分開計算再整合等等,叫我打心裡折服阿嬤經驗累積的智慧。
製餅房門户開放,街坊有時會來串門,說是一起聽劇,倒多是閒閒開講,或者傾倒煩人家務事,佩䏜阿公、阿嬤是最有耐心的聽眾,一隻耳朵聽廣播、還得空出一隻耳朵接收抱怨。他們寬慰鄰人「毋計較,有量才有福」、「毋睬伊,人濟話就濟,三色人講五色話」。噫!這不也是戲劇裡說的詞嗎?幼時對大人的話語似懂非懂,及長離鄉背井、初識人情,面對某些怪現象,老人家說過的話就會浮現出來—「戲台上有那款人,戲台下就有那款人」,也就釋懷,見怪不怪了。
一邊聽收音機、一邊聽大人對節目的評論,彷彿自己也晉身成人階級,可以參與大人的談話圈。一回,師傅突然起哄,要幫我報名參加歌唱比賽。當時歌唱比賽節目很受歡迎,參加者眾多,當中不乏唱得有職業水準的歌者,幾次賽程下來,聽眾呼叫他們的名字熟悉如同親人,當然也有唱得哩哩落落的,果然如大家所料,在初賽就被打下來。怪我「年幼無知」,高高興興地由阿嬤陪同前往。比賽是預錄的,家人問及「如何」,阿嬷總忍住笑的說等播出來就知曉,而我正想方設法要如何讓收音機在節目播出前「秀逗」……。
經由音箱喇叭放送出我走音還落拍的「紅紅的太陽下山了,伊呀嘿呀嘿,小小羊兒回家了,伊呀嘿呀嘿……」,笑歪了整個製餅房眾人,始作俑者竟還笑到「涕淚縱橫」!雖然出了大糗,然而那年夏日我穿著和阿嬤同款布料的澎澎裙走下電台階梯的畫面,深刻腦海,阿嬤的裙裾在微風中輕擺,小小羊兒牽著阿嬤的手,不識憂愁…… 。
[2021/7/15聯副 讀,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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