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厨房雜物櫃裡有一個不織布的黑色袋子，曾看過妻拿來當購物袋用，軟布細齒拉鍊摺疊起來小小一握，放在口袋方便得很，他想帶著，下午收盤後到老李說的那家麵店買牛肉湯，他可不想像個歐巴桑一樣，提著紅白條紋的塑膠袋搭公車。可他就是找不到。
妻在後院洗衣服。他霹霹啪啪翻找的時候妻從廚房與後院相隔的大窗看他一眼，他感覺她似乎想問「找什麼？」然而終究還是沒出聲。
他們之間愈來愈呈現這種膠凝狀態，有相當時日了，似乎誰也不想先出手劃開橫亙彼此的那層透明，彷彿那層透明膠膜是堅韌不破的科技新發明，他們沒有力氣破除也不想嘗試；隱晦地，似乎也希望先這麼隔離著，在他們還沒有準備好有建設性的對話與作為之前，先別撤掉這層保護膜。
這種寡於交談狀態的形成，緣由於妻子幾年來一回比一回幾近赤裸直指他們的問題核心與他「溝通」的結果─他如此歸咎。雖然妻的信曾寫過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沒錯，寫信。雖然住在同一屋簷下，妻子在不太跟他說話後，換了方式，用寫的。他覺得妻子的文筆還真不錯，這是事後他偶而想到的。看信當下他當然很生氣，揭開瘡疤怎可能不痛？他痛到跳腳發狠的咒罵，不過妻總在他出門後才把信放在他的書桌上，所以他一直沒機會在她面前即時反應，而且他發覺到以往被他一兇就不再回話、轉身進房裡生悶氣的妻子似乎變勇敢了，他注意到她雖然動氣了，氣到握緊拳頭微微顫抖，然而無視於他的發威或不理睬，仍忍耐把要說的話說完。妻的蛻變讓他的男人氣概感覺被…，怎麼說，實在很不喜歡「閹割」這個字眼，然而他得承認有那種感覺。
快來不及出門了，他不得不向妻子詢問，「那個黑袋子……可以摺成小小的那個……」，他用手指比劃著框框。也不知是否疏於練習，他現在對妻子講話常常斷裂成單字、片語。
妻放下手上要晾的衣服，進到厨房從雜物櫃拿出他要的袋子。
總是這樣，他剛剛明明找過這個雜物櫃了呀，妻常因此認定他漫不經心；總是這樣，妻子常能從他的單字或手勢讀懂他的意思。他原想跟妻子介紹一下這家的牛肉湯聽說好吃又不貴，買幾份放冰箱凍著，加把麵條就可以打發一餐，不用每天趕著做飯。想了那麼多他卻一句話也沒說，把袋子塞進褲袋，匆匆地騎上腳踏車去公車站。
路上，他想著昔日的妻，像一隻吱吱喳喳的小麻雀，家裡貓狗的調皮、院子裡飛來斑鳩、菜市場有人吵架……種種，她都可以跟他報告得嘴角生風，他想著以前等著跟他說這些軼聞趣事的妻。他承認有段時間他沒有好好聽她說話，不是不耐煩聽也不是沒興趣，只是他急著出門，有朋友等他一起冶遊探險，男男女女；他總想他們的日子還長得很，等有空時妻要說多久都可以呀，現在，他不出門了，他天天在家，但她很少說話了。
關進號子的貴賓室，他也很少說話。他的「室友」只有老李，一個似乎只在打瞌睡時才會閉嘴的後中年男人。老李總是到得特別早，他住在新店山上，搶在上班塞車時段前出門，反正有號子的營業員供給VIP車位，不必算計一天的停車費而心疼。而他是不行的嘍，這些年他慘賠到自己阿Q的不敢結算到底賠了多少。勝負論英雄，原本一間可容五人的VIP室一個個告退，現在只剩他和老李。並非他們倆人「天賦異稟」，和大部份散户一樣他們也賠到慘兮兮，每天呆坐看盤「不動如山」的時候多，只是老李實力確實雄厚加上嗓門大，營業員受不了老李如唱針跳TONE的「想當初」，只要對公司差不多交待得過去就算了，他也就矇混著跟著留在貴賓室了。
老李早餐吃的煎包那股韮菜味在密閉空間益發強烈，此時他寧可老李沒戒煙，至少可壓下些許從胃袋反芻發酵的酸腐味。老李突然說起哪裡哪裡有哪些美味的小吃。男人也有更年期嗎?這個大男人幾時成了嚕嗦的歐巴桑了？害他早上未餵食的胃袋跟著蠕動起來，接下來說的卻讓他聽不下去了。「收盤後我要去中央市場買一顆豬頭，老婆不在家我反而自在。欵，買整顆豬頭來滷超划算，有豬耳朵、豬舌、豬臉肉……」。
他有些反胃，作勢上洗手間丟下老李自己嘀嘀咕咕沒完。
收盤後出了號子，陽光亮花花的眩得他瞇起眼。牛肉麵店有點距離，沿路又沒有騎樓可避，他找到老李說的那家店時，背上的汗水似小泉一條條流淌到褲腰。老闆舀湯、挑肉，他則如老李教他的，自己打包葱花、酸菜、辣油，一旁兩位太太也同他一樣。他突然覺得彆扭，自己的身段似乎也如她們一般的主婦樣。
下了公車，把裝牛肉湯的黑布袋往腳踏車的籃子一放，他跨上車蹬往回家的路，迎面撲來的風帶有一點野臭味，應該是來自附近堤防外。
以前假日他和妻常到住家附近水門外河濱公園騎腳踏車，也不見得聊很多話，但身邊的空氣是清清揚揚的。有多久不曾併肩騎在河之畔了？他知道他們都不願承認財務拖滯了家庭氛圍，尤其是妻，曾慨嘆「不值得」、「不甘心」，然而他們終究也成了攪拌器裡的水泥和石塊，不能分清水泥是水泥、石塊是石塊；情份不似堅固的水泥塊，而是以水泥塊堅定的分隔了。
他真不想這樣。
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他發現車籃裡的黑袋子滲滲流出褐色汁液，回頭一望，沿路迤邐一條水線……。他顧不得把腳踏車靠妥，一手抓起袋子，另一隻手掌徒然的弓在破孔下承接，小跑步過前院、用腳推開玄關門，妻早被他這一陣霹霹啪啪引出，跟在他後頭到厨房接過袋子放在水槽再快手把僅剩的牛肉湯倒到湯鍋。他看著從客廳、餐廳一直到厨房的油印子，懊惱極了。
「那個……」他指指地板，「我來拖地。」
妻的嘴角有一抹笑：「你拖地？好啊。」
他心裡有種高興。討好女人似乎不難。
他挺得意的，「老李說這家牛肉湯的肉質極好……」突然他想起什麼的，說不下去了。
妻昨天才跟他說過，為了幫他們倆祈求轉運，她發願不吃牛肉了。
【2011/05/03 中華日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