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M.Caravaggio),納西色思(Narcissus),約1599
鏡子──地獄之門,是愛美者最愛的工具…當最後審判日來臨,基督會因認不出愛美者而將她送入地獄去。
──聖傑洛姆(St. Jerome)
你喜歡照鏡子嗎?在西方藝術史中,當畫家運用鏡子與裸體的圖像組合,既傳達了可指責的負面虛榮效應,也有自戀和情慾指涉,如勉林的〈虛榮〉。約翰‧伯格(John Berger)分析道:
「你畫裸女,因為你愛看她。你在她手中放一面鏡子,稱之為虛榮,於是,你一方面從繪畫她的裸體上得到滿足,另方面卻在道德上譴責她。鏡子還有另外的真正作用。它使女子自我縱容,以自己當景觀作為頭等大事。」
上面的分析,從性別刻板規範與印象來看,也透露了照鏡子是女性(化)行為。「裸體照鏡」這姿態組遂極少運用在男人身上,因為這行為不但會讓男人顯得自戀、淫蕩、虛榮,更因此舉是女性化的而惹來同性戀的嫌疑,肯尼斯‧克拉特鮑(Kenneth Clatterbaugh)指出,傳統偏見認為「身為男同志,就必然缺乏男子氣概」,一個男子女性化代表此人是男同性戀,準此,藝術家若要暗示同性情慾便可以這樣構圖。
「男子照鏡/同志傾向」若以「正當」的神話手法包裝,便是古典藝術史中的水仙神話,如本文開頭的畫作,卡拉瓦喬(Caravaggio,1571-1610)巴洛克風的納西瑟思:「卡拉瓦喬所繪的畫作裡,靜湖邊的少年納西瑟思撐臂望著水中鏡影,身子、低垂的頭與兩手拱成弧型,恰與自身的倒影上下對稱,連成一個完整而封閉的圓」,由於鏡子內外相愛的是同性別之人,此舉又帶脂粉氣,故有了同性戀指涉。畫了許多美少年的卡拉瓦喬,本人也極可能是同志,英國導演賈曼(Derek Jarman)曾將其生平改拍成電影《浮世繪》(Caravaggio)。以下是電影片段:
http://www.youtube.com/watch?v=ZXJ6O_7IO1c&feature=related
◎勉林(Hans Memling),虛榮(Vanity),約1485,選自《塵世虛榮和上帝救恩》三聯作(Triptych of Earthly Vanity and Divine Salvation)
水仙有顧影自憐、同性相戀的意蘊,而男子照鏡既是此一神話的具像化,藝術家也常借用水仙標題來粉飾其中的男同情慾。納西瑟思/裸男照鏡,遂互喻地成為同志的標籤,沿襲至今。下圖為當代英國男同志攝影家安東尼‧蓋頓
(Anthony Gayton)2003年的攝影Mythology系列,是向古典意象致敬之作。他的作品一向與同志藝術史緊密呼應。
蓋頓的攝影中,水面光滑如鏡,影像綿密如畫,金髮平頭的男主角顯然較卡拉瓦喬之作的少年更成熟陽剛些,反映了當代流行的(全球化)審美觀。
芬蘭畫家恩克爾(Knut Magnus Enckell,1870-1925),〈水仙〉,1896。恩克爾的作品,以黑青背景對比白皙人體,並讓男子全裸,情慾暗示往前一步。
馬文‧韋林(Marvin Werlin)2003年的油畫〈工作室的納西瑟斯〉(Studio Narcissus),全畫的紅色調洋溢溫熱之感,裸體男模不同角度的身姿盡收眼底,並魔幻地呈現模特兒/作品/鏡像的糾纏,從而暗示畫家筆下飽含著對男模的慾望,畫家工作室也因此成為一個有趣的異質空間。
美國攝影家迪恩(Dennis Dean),〈美得使人想吻〉(Kissable)。此攝影不但以鏡子取代池水,去除神話外衣,美少年更從凝視鏡像,進一步吻起鏡像,直接呈現鏡像自戀/同性戀的主題。這單刀直入的手法在當代藝術中滿普遍,通俗男同志攝影中亦廣泛採用。
上圖是法國同志情侶藝術家皮耶與紀勒(Pierre et Gilles)1994年作品〈情聖卡薩諾瓦〉(Casanova),他們擅長以刻意的、人工的、精雕細琢的華麗景緻來呈現同志文化的敢曝(camp,假仙)品味,這幅攝影便猶如置身洛可可風格的凡爾賽宮。當然,洛可可本來就是一個很敢曝的時代風格。下面是陸蓉之對皮耶與紀勒作品的中文簡介:
http://www.ylib.com/art/artist/200511/artist01.html
以及王焜生的另一篇:
畢固得(James Bidgood)1971的電影〈粉紅水仙〉(Pink Narcissus)亦是同志敢曝風的代表作,全片幾乎沒有劇情,只是全力突顯華麗鮮豔的場景和流轉養眼的男色,和皮耶與紀勒的視覺風格相近,他們也是好友。以下是〈粉紅水仙〉電影片段(需登入):
http://www.youtube.com/watch?v=LdiV52ByFTI 台灣方面,男同畫家席德進的〈雙重自畫像〉也是洋溢理想化的鏡像自戀風味。
◎席德進,雙重自畫像,1963
有時,藝術家雖然將作品名為「水仙」,但構圖中既無池水鏡子,也沒有倒影,純粹是展現裸男的美感,水仙之名不過是用以粉飾,如俄國畫家卡爾布留洛夫(Карл Павлович Брюллов,1799 - 1852)的〈
水仙〉就是一例;卡爾布留洛夫畫中納西瑟斯修長圓滑的身段和細膩的筆觸,像是受到新古典主義的影響,讓人想起吉洛德處理〈沉睡的恩底迷翁〉的手法(請參見我寫的上一篇〈
男同志藝術經典姿勢二:受到干擾的沉睡〉)
澳洲藝術家夏沙爾(Richard de Chazal)的〈自戀者〉(Narcissist)刻意模仿老照片的光影質感,圖中男子西裝畢挺和裸露下體並陳,製造出維多利亞時代壓抑又放縱的詭異性愛氣氛,更明白地展現了「自戀/男色/同性戀」的三位一體:
http://www.richarddechazal.com/erot_26.html 歷來水仙主題,最有名且賞心悅目的代表畫作,應是拉菲爾前派(the Pre-Raphaelism)畫家沃特豪斯(J.Waterhouse)的〈
回聲與水仙〉,但我認為此畫作同志暗示薄弱。可以說是同志主題被異性戀化嗎?哈哈~
當代同志藝術家也有直接從自戀觀點發展而出的創作,如巴西藝術家胡迪尼森.朱尼爾(Hudinilson Jr.)的《無題》,利用影印機印出自己身體,尋找認同,曾於2014年台北雙年展時,在北美館展出。
無題,1980年代影印21.5 x 17.5 公分(每片)- 共20片,25 x 19公分(信封)藝術家/Jaqueline Martins藝廊提供
更為繁複的析論,當推法國學者拉康(Jacques Lacan)的「鏡像」理論、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異質空間」理論,以及美國女性學者卡佳.席芙曼(Kaja Silverman)發展佛洛依德的伊底帕斯、達文西心理分析和希臘之愛而成的《邊緣的男性主體性》(Male Subjectivity at the Margins),由於這些理論常常牽涉到艱澀又自由心證的精神分析,或有人會懷疑:自戀和同性戀必然有關係嗎?這當然值得爭議,不同意見,可參考華納(Michael Warner)的論文,〈同性-自戀主義,或異性戀〉(Homo-Narcissism;or, Heterosexuality,尚無中譯)他認為在異性戀霸權下,必然會以性別的不同來區分他者與自我的不同,從而自然化異性戀;達利摩(Jonathan Dollimore)更認為將同性戀和自戀等同,是將同性戀妖魔化;但也有讚揚自戀心態的,如克莉絲蒂娃。 美國當代作曲家洛理德森(Morten Johannes Lauridsen)在他的連篇曲《玫瑰香頌》(Les Chansons des Roses)以奧國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詩譜曲,最後一首〈Dirait-on〉即是描述水仙故事,陳雲紅指出:「整曲呈現著法國優雅高貴的浪漫,含蓄的音樂配合著法文語文的韻律,時時表現出唯美派的意象,深受大眾喜愛,現在已是美國極為流行的合唱曲了。」網路上可找到詩文與試聽如下:https://youtu.be/feHuFMPz_aM 這樣一首歌由純男聲合唱,顯然更符合意境,網路上就有男同志合唱團的版本。
作曲家馬斯格雷夫(Thea Musgrave,1928-)則依此神話譜寫了一首無伴奏長笛獨奏曲。英國同志音樂家布瑞頓(Benjamin Britten,1913-1976)沒有忽略此一題材,也譜寫了相關作品,分別是寫給雙簧管的獨奏曲,以及給男高音與豎琴的藝術歌曲。
水仙照鏡可說是某種少年自矜的純淨心態,既然它被認為是女性化的,當然會發生在女性身上,尤其是早慧的文藝少女,比如沈花末〈水仙的心情〉,詩中甜蜜的自閉還是很動人,一如戀愛時安靜又悸動的獨自等待,一如無須回應又可幻想圓滿的單相思:
下午時分/一些翦尾燕擁著風
停下來,坐著等待
我懷著水仙的心情/垂下髮
白衣斜進水裡/一道銀亮的姿勢
瀉出互相閱讀的驚喜
年少時的想望/你或也喜歡這樣
這樣的互見
並且/花草和流水
靜靜地從身邊繞過...
參考延伸閱讀:
Q1:照鏡子是虛榮嗎?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觀看的方式》,吳莉君譯,台北:麥田
汪民安、陳永國主編,《後身體:文化、權力和生命政治學》,吉林人民
http://www.cite.com.tw/product_info.php?products_id=10231Q2:何謂男性(陽剛)氣質?
康乃爾(R. W. Connell),《男性氣質》,社會科學文獻
http://findbook.tw/book/9787801499745/bas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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