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喔暗淡的月亮,我的真愛到底何往,
那朱唇何在,還有那牧羊人的柺杖,那紫色的鞋?
你為何張開那銀色帳篷,你為何戴著那飄霧的面紗?
啊!你擁有了青年恩底迷翁,你擁有了那應被親吻的雙唇。
──王爾德,〈牧羊少年恩底迷翁〉
法國學院派畫家吉洛德(Anne-Louis Girodet ,1767-1824),〈恩底迷翁的沉睡〉(Le sommeil d’Endymion,1791)。這幅如夢似幻的油畫,是「受到干擾的沉睡」此一姿勢的代表作,它在當年的沙龍展大受讚賞,後來引起仿效風潮。此畫對吉洛德本人來說也很重要,他不但常常展出此畫,拒絕出售此畫給皇室,甚至在和朋友的通信中暱稱自己為恩底迷翁。
吉洛帝選擇恩底迷翁這一不含道德價值的神話人物之感官肉體為主題,來強調和他的老師大衛慣用的古典主義美德寓意手法分道揚鑣:恩底迷翁閉目橫躺,雖仍保持古典的、代表受折磨的「以手枕頭」手勢,但沉睡的臉龐安祥恬適,修長白皙的身軀橫過整幅畫而成為視覺中心;配上霧柔色調,尤其是刪去了此一主題構圖通常會一併出現的月亮女神Selene 或Diana,而代之以一束聚光燈般的月光,更集中突顯畫面裡姿態撩人的裸男美色,加以左方微笑揭開樹葉(以展示恩底迷翁裸體)的精靈,構成一個排除生理女性而只有美少年和孌童的夢幻世界。阿碧給歐‧所羅門-郭朵(Abigail Solomon-Godeau)指出:《沉睡的恩底迷翁》「是男性胴體明白的同性情慾演出」,它雖富有同性愛慾暗示,但因其畫技精湛和古典模型的運用,遂也獲得當時從形式美學論點出發的藝評支持,使這幅畫在1793年的學院沙龍展中受到歡迎,之後二十年間此一主題和形式廣被仿效。此希臘風的主題和姿態,因為可以盡情凝視/意淫睡眠中矯好的男體,歷代同志藝術家也愛用來偷渡同性情慾。
日後,巴爾札克亦將此畫納為短篇小說《薩拉辛》(Sarrasine)閹唱歌手的主角原型,《薩拉辛》又在羅蘭巴特《S╱Z》一書中得到鉅細靡遺的評注,顯見此畫的魅力,特別是畫中恩底迷翁雌雄同體的氣質。然而,由於學院派一度被現代藝術史家漠視,所以我從未在課堂上看過此畫。
這幅畫最近也被選為長笛家史密斯(Fenwick Smith)吹奏法國音樂家高伯特(Philippe Gaubert,1879-1941)長笛作品的CD封面(加入後可試聽)
http://www.naxos.com/catalogue/item.asp?item_code=8.557305 法國作曲家莫奎特(Jules Mouquet,1867-1946)曾依據這個神話寫了交響詩《月神與恩底迷翁》(Diane et Endymion)。
那麼,恩底迷翁是誰呢?Google上很容易查得到他的神話故事,這裡先不敘述。我比較在意的是,此睡姿在西方藝術史的發展,論者指出:平躺男性的母題(motif)──即以手臂枕於頭部的睡姿──始於西元前三世紀,表示了半神人受到干擾的睡眠(Barberini Faun)。西元前一世紀,轉變成折磨女性的睡眠(Sleeping Ariadne-type)。西元二世紀時,羅馬人利用睡眠的象徵表達受毒害的男人將成為神。其後,手枕於頭的睡姿的母題一直採用受擾睡眠的意義 ,而姿勢則含有赤裸裸的挑逗。
下圖是希臘化時代雕刻,沉睡的農牧神(Barberini Faun ,Greek-Hellenistic,
Pergamum, early second century B.C.),但不是最早出現此姿勢的作品。半人神薩替(Satyr)攤展健美胴體的睡姿,具有性誘惑力;Nicholas Mirzoeff說:「
半神人受到干擾的睡眠」已然是「
一個明顯具有同性戀意涵的臥姿裸男」 。當然,若要更紮實的論述,得等待有心人發表論文了。

其它角度與後人仿作
http://www.mlahanas.de/Greeks/Arts/Hellenistic4.htm 然而,半人神後來被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1902-2003)借為宣傳德意志的影片《奧林匹亞》的開頭象徵。萊芬斯坦又在〈迷人的法西斯主義〉(Fascinating Fascism)中遭到蘇珊‧宋妲(Susan Sontag)痛罵。這或也暗示了法西斯跟健身陽剛之間的危險關係:
http://leni-riefenstahl.de/eng/photo/olympia/3.html 上圖是義大利新古典主義雕塑家卡諾瓦(Antonio Canova,1757-1822)精緻的大理石雕刻,約1820,是吉洛德畫作流風所及之一例。入眠的恩底迷翁面帶微笑,軀體修長,肌膚質感吹彈可破。
另一角度
http://www.museocanova.it/menu.php?name=curcur&lang=it&nr=61 在英國畫家克萊恩(Walter Crane,1845-1915)1883年的作品《月神與恩底迷翁》(Diana and Endymion)中,由於畫面有了執弓箭、牽獵犬的女神,恩底迷翁也不是全裸攤身或畫面中心,同志暗示遂大大減弱──可見圖像無固定的性/別「本質」。全畫筆觸溫潤,色調和諧,田舍草坡平添了恬美之感,且意外地發生在白晝。
永不厭倦地拍攝西西里島美少年的德國男同志攝影家格羅登(Wilhelm von Gloeden),基於個人喜好與社會因素,常常模擬古典風格,當然也有不少此一姿態的作品:
http://andrejkoymasky.com/liv/glo/28/glo18.html
若回溯到文藝復興時代,藝術大師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早在男體作品上耗費心血,他1513年的石雕〈囚犯〉(或名「垂死的奴隸」),沿用此「枕手」姿勢而有了同性愛慾暗示,作品本身也很曖昧,看那背心拉高到胸口和曲線神態,多麼撩人!
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的「傳統式」分析依然精采:
”「垂死的奴隸」也不是垂死,而好像在微睡。奴隸的閉著眼睛的臉,不是被表現為極度的痛苦,也不是表現為掙扎桎梏的最後痙攣,而是擺脫了苦難的昏迷。所以,這雕像也早已另有名稱——入睡的奴隸。的確,左手撐持著稍向後仰的頭部,右肘彎曲在胸前,這姿勢與其說是死,還不如說是在做夢。在「垂死的奴隸」中,他選擇了生命即將消失,肉體就要死去的時刻。在這終於從生活掙扎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並得以鬆弛的最後時刻——這種精疲力盡、萬念俱灰、終於得到永恒的安息的姿態,有一種說不出的優美。面對這座雕像,很難想到這件作品是由冰冷的無生命的石頭做出來的雕像,它彷彿在我們面前活著,繼續在休息,這恐怕就是米開朗基羅所指望達到的效果。…他寫的詩流露出他因疑慮自己的藝術是否是罪惡而備受苦惱。 ”
受到干擾的沉眠,究竟是受到誰的干擾呢?莫不是歧視與偏見吧。下面是杜米埃(Honore Daumier,1808-1879)的諷刺版畫,「恩底迷翁枕手沉睡」這潛藏同志情的唯美圖像,至此暫時畫下休止符,學院派作品也隨之一落千丈。接著,二十世紀的心理分析和性學理論興起,人們對「同性戀」變得更警覺不安。
因此,米開朗基羅的詩《夜》,讀來格外有感觸:
睡眠是甜蜜的,
成為頑石更是幸福。
只要世上還有罪惡與恥辱的時候;
不見不聞,
無知無覺,
於我是最大的福樂。
因此
切莫驚醒我,
講的輕些吧!
延伸閱讀:
1.蔣勳,《破解米開朗基羅》,天下文化。對米氏的同性情慾和作品,有深入淺出的感性解析。
2.詹姆斯‧斯莫爾思(James Smalls),〈為藝術史製造麻煩:吉洛德的酷兒案例〉(Making trouble for art history: the queer case of Girodet),線上閱讀:
http://www.encyclopedia.com/doc/1G1-19101780.html3.惠特尼‧戴維斯(Whitney Davis),〈吉洛德「恩底迷翁沉睡」的拋棄復古〉(The Renunciation of Reaction in Girodet’s Sleep of Endymion)
4.阿碧給歐‧所羅門-郭朵(Abigail Solomon-Godeau)《男性麻煩:再現的轉折》 (Male Trouble:A Crisis in Representation,學術書,尚無中譯本)
http://tinyurl.com/3a7u8g5.克拉克(Kenneth Clark),《裸藝術》,先覺出版。第六章〈悲苦〉對此姿勢有介紹。
6.Nicholas Mirzoeff,《視覺文化導論》,韋伯文化。不過東海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鄭斐文說:此中文版翻譯有許多錯誤。但實際錯誤之處我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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