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主婦看美國 我們穿過牛馬成群、綠野如茵的德州，行過友善好客的奧克拉荷馬州，經過位於美國本土正中心地帶的堪薩斯州，路過美國文豪馬克吐溫的故鄉密蘇里州。然後，落腳於唯一擁有“安格爾文學節”的美麗愛荷華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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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闔上小說《外島書》的那一刻，我家董先生笑著對我說：「恭喜妳~妳退伍了！」

是啊，我看完這本精彩動人的軍旅小說，我可以退伍了。

但小說看到最後一頁時，書裡的他們都還沒退伍呢，男主角還得在馬祖東引島繼續苦撐240天！身為讀者，妳真的差點幫楊排掉幾滴眼淚，順便把令人憎惡的余排踹下海，然後學東引老大仰天罵一聲：「幹幹雞悲！這是甚麼世界！」

奇怪的是，鼻酸歸鼻酸，妳被一股窒悶感屏息住，而無法暢暢快快的落淚，就像閱讀山崎豐子的《不毛地帶》上集，男主角壹歧正以戰俘和戰犯的身分，在西伯利亞飽受折磨與羞辱長達十一年，書中角色們舉步維艱的無盡苦難，雖然讓妳難過到頭痛，但那文字刻畫之下的驚人重量、與人間能去到的刻骨銘心之痛，反而教人情緒因為過度鼓漲而難溢出眼眶。

或者，妳只想追問：「那後來呢？找到逃兵李江龍和郭正賢了嗎？」

「退伍後的小吾和七叔還好嗎？」

「楊排還能跟八大小姐重逢嗎？」

「那個下士沈詮最後到底選了冰山女還是火山女？」

「那個死在金六結新訓中心的新兵、和在東引被兵變而自殺的阿國...家人有來收屍嗎？」

事實上，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但那位金六結的新兵，我知道是誰。

當年於金六結新訓中心因中暑而猝死的新兵，姓呂，師大音樂系畢業，自小成長於基隆當地知名的音樂世家，擅長鋼琴、指揮、作曲。呂姓士兵的父親，正是我在高中合唱班時代的音樂老師，也是非常著名的聲樂家。

以《外島書》作者何致和於1967年出生的年齡推算，若他從文化大學畢業之後的夏天立即入伍服役，那麼他在書中所敘述的金六結同梯新兵猝死事件，正是有意無意讓遠在基隆的、還是少女的我們，因為接收到老師痛失愛子的悲愴情緒，致使我們在情緒感染之下，那一年開口唱過的每朵音符與選唱的曲目，總不免透露著一絲傷逝和不忍。

 

 

 

話說回來，每個人，無論性別年齡，無論是否當過兵、是否被兵變過或甩過當兵男友，都能在何致和的《外島書》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共鳴處，讓妳/你起共感的，也許是那個帶賽的男主角、悲慟愈恆的小吾、為愛力挽狂瀾的七叔、躁鬱的連長、癡情的楊排、成為逃兵的郭正賢、負笈英國的千惠、情書寫不停的伊...，甚至是那些退伍前忙著割包皮與長菜花的外島老鳥們。

《外島書》根本是軍中版的《未央歌》，未曾結束，代代相傳，一梯又一梯。

只是，闔上《外島書》的那一刻，身為讀者的我，看來似乎總算能從這爿盈滿男兒淚的外島退伍，不過，我的情緒還沒完全退伍，還擺盪在「帶我去月球」和「幹幹雞悲」的兩個極端之間(見《外島書》頁389)。

不知怎地，從當兵這件事，讓我突然想起馬援。

東漢時代的老將馬援，曾在出征交趾(北越)凱旋歸來的途中說過：「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爾，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後漢書‧卷二十四‧馬援傳)意思是說，男子漢大丈夫，應當戰死沙場，用馬皮裹屍回來埋葬，豈能睡在床上由兒女送終！

我非常喜歡幫助光武中興的馬援將軍(官拜伏波將軍)，這位以六十二歲之齡還被徵召去討南蠻、打越戰的歷史名將，個性率真豪爽，一生正直清廉，不懂討好皇親國戚。而最後也真如其所願，在討伐南蠻的征途以「馬革裹屍」之姿畫下人生句點，寫下最令人不勝唏噓的個人軍旅故事。

但，不管怎麼說，當年，在那個國族危急存亡之秋，馬援將軍畢竟服的是豪氣干雲的“志願役”，一身不得了的軍事才華也得以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今日，我們身邊當過義務役阿兵哥的男性親友們，有哪一位的人生選擇跟馬援一樣？

記得一位中年歐吉桑同事曾喃喃說過：「靠！生在中華民國的男性就是欠兵債！好不容易等兵債還完了，卻難保不做那種永遠還在當兵的惡夢！」

就像偶爾夢見身陷氣氛凝重的大學聯考考場，夢中的我正在為前途而戰，只想在擠逼窒息的升學主義夾縫中殺出我的生路。重考過的我，至今還偶爾夢迴考場；就像服過兵役的人，三不五時夢迴自己站過的崗哨、守過的海岸線、構築過工事的外島；也許在夢裡回答老鳥學長的話；夢到休假離營時被憲兵攔下；或在夢中死命攔阻著跟排長吵架的同梯...

那年，當我在考場伏案拆解莫名其妙的數學方程式、書寫著言不由衷的國文作文，我家董先生正在守著綿長曲折的海岸線，枯坐雷達室防止不明船隻趨近，抓過不死心的偷渡客，也曾因被偷渡得逞而受罰。

如今，董先生仍在夢裡抓偷渡客，仍堅守著那條永無盡頭的中部海岸線，和我那沒完沒了的落落長聯考夢相映互輝，夢中，我們倆相視苦笑，聳聳肩，各自繼續為當前的任務搏命。

你的兵役，我的聯考，他的葬身金六結，我們沒有選擇權。至少，那位渴望“馬革裹屍”、終身服“志願役”的馬援將軍有選擇權，也得償所願。

那座書中的外島，誰也沒有選擇權，人人因為抽中下下籤而被放逐這裡，人人帶著忿忿不平和無從宣洩的憤怨之氣，在幾經折辱尊嚴的遭遇後，那股接近獸性的、瀰漫軍中的暴戾之氣，便愈形壯大。於是一再上演強凌弱、眾暴寡的戲碼，好發洩永無止盡的怨氣。

如果，有朝一日，大家都有服役與否的選擇權，也能學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許...也許歡聲高唱「帶我去月球」的快樂人，終能多於仰天叫罵「幹幹雞悲」的傷心人吧。我知道我想得天真，可是我真的希望事情如此天真。

 

 

作者何致和應邀到東引島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