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角館後,車子駛入長長黑夜,我說話說著竟然又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忽而聞到一陣熟悉氣味,見我起身打開車窗抽長鼻子,朋友笑著說:「日本海就在附近喔!要不要去看?」我當然點頭如搗蒜,於是又去港邊泡了鹹鹹海味的褐色溫泉。出浴後插著腰仰天長灌的咖啡牛奶亦是一大享受!聽說朋友家就在附近,所以我們就這樣濕著頭髮掛著毛巾回家去,不料下車後我先是被朋友家那氣派壯觀外表給嚇到,再看著比我房間還大的玄關前友人母親已跪在那兒迎接,更是驚得連鞠好幾個九十度躬,差點沒跟著跪下去,我的日語像退回到十多年前上初級會話課時一般,僵硬結巴的寒暄送禮行坐如儀,而我脖子上卻還掛著毛巾哪!誠惶誠恐進了客廳,穿著兼睡衣的運動服還硬想要正衿危坐的我,想必看起來很可笑吧!朋友的母親一直掩嘴微笑勸我坐舒服點,但我也只忍到晚餐端上後就不顧形象了,將豐盛的海鮮年菜不客氣地一掃而空,最後抱著肚子倒在大暖爐旁烤年糕話家常還有被貓玩。
朋友待父母睡下,領我去大房子探險,咿啊作響的木板地上躡足輕行,紙門一扇扇拉開後房間全是相連的,東南西北不知將延伸到哪裡去,我興奮到不行,但想到夜裡如果要上廁所其實有些恐怖~。東北天冷,朋友為我挑了其中一間向南六疊,並鋪了個下墊三層上蓋六被的大床,鑽進去後簡直動彈不得。兩人又絮絮叨叨說到三更才關燈道晚安。朋友離去後八方寂靜的可怕,漆黑中飄著石油暖爐熄滅後殘留的汽油味兒,想到四面紙門後的未知空間,剛要開始感到害怕就又不爭氣的進入夢鄉。
隔天醒來才看清我睡得是間靠緣側的房,陽光穿透木格紙門灑進滿室燦爛,貪戀被窩溫暖的我伸出手跟光影玩耍了一回,才緩緩轉身認了時間,立時被嚇醒過來。說七點就要出發的我,竟然睡到九點多!穿好衣服害羞晃去客廳道早安,朋友母親邊擺早餐邊勸我乾脆多留下一天,很猶豫,卻仍道謝婉拒。雖然奧羽線得搖四小時才到山形,可能會耽誤我回筑波的時間,加上暖冬關係藏王樹冰也還沒完全成型,但這次不看就不知有沒有下次了。結果察了班車時刻驚覺我得在一小時內趕到車站,於是又來不及吃早餐來不及照相來不及依依不捨,便像逃難似的離開朋友家。
奧羽線紅紅的車身只有短短四節車廂,窗子很大,我坐在第一節最前頭,可以從兩側車窗和駕駛員室清楚望見三方景緻,於是半埋在雪中的水墨色田野就在眼前立體的流動起來。外頭很冷但陽光很好,車廂裡暖烘烘的。乘客大多是當地的老人和小孩,大家輕聲絮絮的說著話,放假還是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偶爾傳來朗笑幾聲。我偷偷吃掉朋友母親做給我的飯糰,突然寂寞起來,把發熱的臉貼在冰冷車窗上,暈出霧氣油光,又開始打起盹兒來。
途中換坐新幹線,好不容易下午兩點抵達山形,出了車站正愁不知有沒有公車上藏王溫泉或是乾脆再住一晚,電話就像算好時間似的響了。朋友說她已經交代了人在車站等我,讓我不要放人家鴿子,我還愣愣搞不清楚狀況,就有個似曾相識的人熱情拉住我。那是朋友的高中死黨,現在嫁到山形,我到秋田的第一天晚上她正好回娘家,也一塊兒喝了酒相談甚歡,今天接到通知就義不容辭帶了全家開車來陪我看樹冰。我一路上覺得很不好意思又感動萬分,只好奮力陪她的小女兒唱老卡通福星小子裡拉姆的情歌,把「すきよすきよすきよ」唱得老大聲來表達我的謝意。
要看樹冰林得換成纜車登頂,隨著纜車緩緩滑動上昇,氣溫越是下降,心情就越是澎湃沸騰,像奏起了交響樂。越過幾個山頭之後,漸漸地,耀眼的陽光被遮蓋在冰霧之後,整個世界只剩下冰涼雪色,當廣大森白的樹冰林終於無止境地延展在前,一切的一切都突然靜默下來,只剩下纜車皮帶運轉的空音,甚至可以聽見慢雪打在樹上的微小撞擊聲,似乎下一瞬間,安徒生童話中最美麗最孤獨也最冰冷的白雪女王就要飄然而出…。幻境般的絕色當前,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都忘了呼吸,所以當冰霧散去,天邊露出茜色晚霞時,大家都吐出了那麼長那麼長的一口氣,把窗子蒸白了,讓小女孩開心的在上面畫好幾個小小愛心。
零下氣溫的樹冰原裡我們忘了生疏混在滑雪客裡歡鬧一陣,再打著哆嗦下山。朋友的朋友又招待我泡了藏王溫泉,明明是素昧平生又萍水相逢,溫泉暖心中讓我們都不小心講了好多這些那些的心裡話。最後還準點無誤的把我送上回家的新幹線,不擅長離別的我看著人家揮手相送難過得緊,得拼命忍耐才沒有老淚縱橫,要是被人家誤會台灣人都很濫情就糟糕了。
雖然這趟旅遊完全違反了我最初想要一個人在雪中沉澱的初衷,可是卻比預期還得到更多溫暖的收穫。只是因為上述種種因素這趟旅程的相片少得可憐,加上路途中我不停的打瞌睡作夢,如今腦海裡僅存的記憶,也彷彿都成了遙遠美麗的夢境。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