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在熬夜趕論文的疲勞狀況下,我一個人去了趟三天兩夜的東北小旅行。
一邊規劃著行程,我照例一邊無限膨脹雪國之旅的浪漫想像。
想像自己逕在一望無際的銀白裡狂奔,拍打搖晃參差光禿的白樺製造幾場落雪,或者摔躺在還鬆軟的新雪上頭大口喘氣,最後挖個洞埋葬過往心事,然後濕淋淋冷冰冰的奔回客棧。那裡會有溫泉,有暖爐,有燒酒,有陌生過客,伴著幾隻老肥貓,沉默著各自的故事…。
簡直恨不得馬上就出發!
結果由於暖冬關係,今年的東北並沒有往年的大雪。雖然火車每過一個隧道就多一分銀白的窗外景色叫人分外悸動,可是抵達秋田車站,看到外頭地面只有薄薄殘雪時,還是小小的失落了…。
不過要說冷還是挺冷的。
時值假期末日,車站裡人潮洶湧,店家親切招呼我試飲各種地酒,我拖著行李貪喝過一輪後,漾著溫暖醺笑去車站附近的旅館check-in。洗把臉泡了杯濃濃的煎茶醒酒後,散步至紅磚館看竹久夢二的美人畫展,出來時天色已薄暮,附近的小神社正設著酒宴,在外頭好奇探頭探腦的我竟被熱情邀請入席,思量再三後還是膽小害羞地婉拒逃開了。走遠後才開始氣惱自己沒冒險精神而變得有些低潮,便忘記要拍攝沿途居酒屋的連綿紅燈籠,以及其下歸鄉人貪杯的熱絡景象…。
按圖索驥找到了朋友推薦的鄉土料理店,脱下長靴踩上涼涼的褟褟米,我是當晚第一個客人。點了傳說中的比內雞kiritanpo鍋,坐在料理台前的我不自覺嘆好吃好吃,店家遂龍心大悅招待我吃傳說中烤鱩魚,然而被視為珍味的魚卵實在太多太腥太黏,又不敢不吃完辜負人家好意,只得灌啤酒硬吞,結果忙著吃喝又完全忘記拍照留念…。
吃飽飯離開喧嘩的燈紅酒綠區,沿著大手門城河再往車站行去,兩側商家幾乎全關了,但廊下仍燈火通明,映著漆成紅艷的樑柱反而更顯得冷清。站前剩下星巴克和麥當勞還熱鬧著,當東京的丸之內六本木等爭著特色時,地方城市卻都被換成同一張臉孔。走進伊藤洋華館,偌大賣場裡只有兩三個客人,店員大概知道我買不起,任我獨自把玩櫻皮細工製品。
回旅館梳洗過後,酒的後勁就上來了。關了燈拉開窗簾,想在北方繁星下入睡,不料NHK正播著我憧憬的「青藏鐵道紀行」,遂又泡了杯煎茶強打起精神來看。跟著一路駛過崑崙山脈雪峰和西藏高原凍土,好不容易燦爛的錯那湖已在眼前閃爍了,我卻在抵達拉薩前就睡死了,還胡亂夢著犁牛野豬。深夜突然房間電話大響,把我嚇了好大一跳,然後下一瞬間,我又腫著眼亂著髮,被一群東北大漢架去喝酒。
原來說好隔天要見面的秋田朋友在同學會上瞎扯說有個可愛(!?)的台灣姑娘獨來作客,大夥便起鬨要見識,竟直接殺到旅館要找我去二次會。對下午一事耿耿於懷的我決定不要臉地跟了,畢竟旅行就得跟人接觸,不然只能算是休息了(此乃吳念真云)!小小的爵士酒吧裡擠滿人,被圍起來的我在濃重東北腔及煙味酒精攻擊下從台灣日本亂講去外太空,再被送回旅館已近破曉,早就神智不清了。結果睡到錯過期待很久的吃到飽早餐時間,很扼腕地等待也睡過頭的朋友來接我去乳頭溫泉鄕。
從秋田市內再往東北約一小時車程後轉進山裡,覆雪的林道越來越窄越來越深。正擔心迷路時,盡頭突然天地一開,鶴之湯溫泉的古樸木造長屋就延延在前。我們興奮地連滾帶爬循硫磺味溜去,三兩下就脫光光泡在日本首選的黑湯裡。正通體舒暢,朋友突然神秘兮兮說還有一處非去不可,竟就將我引至男女混浴池,瞬時眼前萬鳥齊飛波濤洶湧,進退不得真是窘極了~
鶴之湯的池子是用被硫磺染黑的大小石塊堆砌而成,池底則是一顆顆小石卵,踩在上頭很舒服,溫泉飄昇的熱氣化作一片輕軟煙幕,四面是晶瑩雪壁,豎著幾盞小行燈,真是美極了。但當時害羞的我只能僵硬成奇怪姿勢藏在乳白泉裡,惦著要找時機衝回女湯去。等到終於逃回女湯後卻又有點兒冒險過的快感,紅著臉再貪泡了一會,冒著出浴美人煙的兩人便人手一瓶可樂,滿足地往角館出發。
途中經過大小滑雪場,因兩人睡過頭早覺悟不能滑雪,但心還是癢癢的,便轉進其中一處,不要臉地請路人幫忙拍些佯裝歡樂滑雪的照片。結果這一玩到角館時人家武家宅邸已經閉門謝客啦!只好在黝黑的板牆外勉強思古幽情。卻見冰天雪地中,過往行人皆舔著傳說中的醬油霜淇淋,遂也步行至安藤釀造元買一根怯怯咬下,天哪!那恰到好處的鹹甜滋味簡直就是人間極品啊!
夜色沉得很快,萬紫千紅一下就沁為灰藍。踱回武家宅邸時,深鎖大門前已亮起暈黃夜燈,方才歇息著的人力車大哥們唱起歌來準備收工回家,一瞬間我彷彿墜入時光隧道中。江戶期的東北曾是豐饒美麗的桃源鄉,明治維新後被貶為化外邊境,歷經幾波時代洪流,「如今就只是所謂的窮鄉僻壤了…」朋友嘆了一口氣說。朋友是顯貴之後,也許那聲嘆息裡,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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