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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為了讓室內粧點出幾許綠意，不久前到花市買了幾盆綠色植栽。原本綠意盎然的盆栽，擺放了一段時間後，再也沒有當初的挺拔之態，葉片也失去了光澤。起初我以為是長時間擺在室內，少了天地精華的滋潤，才會漸漸枯萎，因此我將它移到室外，照照陽光，灑點水，偶爾還施點肥。一分耕耘果然就有一分收獲，這些盆栽漸漸有了生機，三不五時也會吐出一點嫩芽，但就是恢復不了剛買回來時的那份蓬勃朝氣。

有天，我對著這些失色的盆栽仔細端詳，無意間讓我想起，植物原本不是應該栽種在土地裡頭？今天卻囿於我一己之私，被侷限在一個小小的瓦盆裡，就好比一隻活蹦亂跳的魚兒被擱淺在涸澤中，它與生俱來的天性受到了壓抑，客觀與現成的命途又如此多舛，它沒有被枯死已是不幸之幸，何能期待它能展現豐富的生命力？

莊子 馬蹄篇有一則故事：一群馬兒無拘無束地馳騁在遼闊的草原，牠的馬蹄可以踩踏霜雪，毛可以抵禦風寒，餓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水，高興了就舉起馬蹄在草原中奔馳一番。這樣的環境簡值就是馬兒的天堂，可是自從伯樂出現之後，自以為很會馴馬，可以幫助馬兒成為良駒。於是開始為馬烙印、剪毛、削蹄、套上絡頭，再用韁繩把牠們串連在一起，並集中關進馬槽中，經過這番的折騰，馬兒大概已經死去十分之二、三。尤有甚者，伯樂又讓這些驚魂未定的馬兒餓著、渴著、疾行、奔馳、排整、列齊，馬兒們前有銜勒之苦，後有鞭笞之患，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違反自然本性的摧殘，又死去了一大半。

我想著馬兒倍受蹂躪的慘狀，又看看那些奄奄一息的盆栽，不覺悲從中來。人往往以“人”為中心來看待事情，不曾站在馬兒或植栽的立場來思考。儘管我認真地為植栽澆水、施肥，甚至不厭其煩地搬進搬出，讓它可以多曬點陽光，但對於被擠壓在小小瓦盆中，早已喪失真如本性的植栽，又有何用？伯樂不也為馬兒蓋了馬槽、高台與大屋，但馬兒被絡首繫足，早已失去了性命之情，就算再豪華的居處，也是無補於事。我加諸於植栽的傷害，何異於讓馬兒死去了一大半的伯樂？真是罪過！罪過！

我開始動手，逐一將植栽倒出瓦盆。天呀！不到一個碗頭大的小瓦盆，裡頭填充的大半是保麗龍的碎屑，真正的泥土只有一小撮。這一小撮泥土在育苗的階段，或許還足夠供給所需的養分，但植栽長成今天的模樣，杯水車薪當然是無濟於事。我清除根部的泥屑，才發現它為了能多吸些養份，早已長出密密麻麻的根鬚，但受限於瓦盆的空間，只得槃根錯節地糾結在一起，就像清朝年間老阿嬤的纏足，硬是將大腳掌壓縮在三寸金蓮裡頭。試問，一位愁腸百結又無處宣洩的病患，能不垂頭喪氣，鬱鬱寡歡？我雖不懂莊稼之事，但身為醫生，我深切瞭解，違逆自然絕對是有礙人體的健康。人與植栽同為大自然的產兒，讓一棵植栽存活在自然法則之外，何能期待它能枝茂葉繁？

我將糾結的根鬚梳理開來，修修剪剪，去蕪存菁，使得疏密有致，就像是拆掉了老阿嬤的裹腳布。然後找來比原本大上好幾倍的大瓦盆，填滿蓬鬆的培養土與蛇木屑，將三寸金蓮換成寬鬆舒適的新鞋，好讓新的根鬚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伸展滋長。生命就是這麼奇妙，自從我將性命的真實狀態還給這幾盆植栽，除了偶爾澆澆水，我就放任它去自然生長。沒想到不多久它就冒出了新芽，長出了嫩葉，展現了“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蓬勃生機，也讓我在都市叢林中又重新找回了「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煙霞俱足；會景不在遠，蓬窗竹屋下，風月自賖」的雅趣。

幾株植栽在無意間扭轉了乾坤，也讓我從小小的瓦盆裡體悟到「識乾坤之自在，知物我之兩忘」的哲理。萬物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就存乎於“自在、兩忘”這四個字。一株草、一棵樹只要能讓它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盡情地發揮眾所共有的通性，也就是各依其“道”，它自然就能同霑其“德”，順乎自然地生長。它已忘了因何而生？因何而得？只知道充分地展現自己的生命力，因為道與德原本就沒有隔閡，這時候人們最好是忘了它，無須自作多情地想去聯繫道與德。越是想盡辦法要去幫助它，越是干擾了它自然的生長，這豈不就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