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敏
俗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生在世,很少能夠事事順遂。在我就讀大學的時候,開始發現有過敏性反應(Anaphylaxis)。輕者,全身長滿蕁麻疹,其癢無比;重者,呼吸困難,動彈不得,因此我隨身都會帶著抗過敏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民國六十年初,我奉召到成功嶺接受為期一個月的教育召集。有天晚飯後,我獨自從大門口不遠處的營房步行到最內側的康樂中心去看電影。走了一段距離,我警覺到有過敏的徵兆,即刻吞下幾顆藥丸,並中途折返,想趕回營房休息。走不到三、四百公尺,我開始心搏加速,呼吸困難,隨後就不支倒地,不省人事。由於頭一個禮拜只有軍官集訓,營區內沒有其他的士官兵,顯得空空蕩蕩。我到底在陰暗的路邊昏厥了多久,不得而知,最後因吞下的藥物逐漸發揮了藥效,慢慢甦醒過來,方始拖著踉蹌的腳步回到營房。
爾後,程度不一的過敏經常發生,尤其是晚飯後到公園散步一趟回來,往往無緣無故就會發作。過敏是屬於一種特異體質,在人體接觸過某種特定的過敏原後,會在體內產生特異型的免疫球蛋白E(Specific IgE),當再次接觸到相同的過敏原時,便會與體內的特異型IgE結合,產生抗原──抗體反應,引發過敏。
到底我的過敏原是什麼?我不知道。會不會是公園裡的花粉?可是我不到公園,換個地方散步,偶爾還是會發生。是否我對某種食物過敏?有段時間我幾乎不吃蝦、蟹等富含大量組織胺的海鮮,但過敏還是頻頻發作。最後我乾脆停止戶外活動,避免與外界接觸,同時我也不再吃任何可疑的食物,雖然發作的頻率減少,但並沒有完全根絕。
為病所困的那段期間,我相當頹喪,家人也跟著我受累。Yuki不敢讓我單獨外出,深怕半途會有突發狀況;她隨時帶著筆記,記錄我每天所接觸到的東西,希望能從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迹。幾年過去了,人事已盡,痼疾猶存;生活中除了要面對不可抗力的橫逆,還得隨時提防發自體內之惡疾。人完全無法掌控自己的存在,只能任由外在與內在環境的恣意肆虐。長年禁錮在孤獨、不安、無助中,人不免要詛咒命運,也往往會求助於超自然的方術。
有天,Yuki背著我,在我內弟的建議陪同下逕往清水去找一位占卜術士,她報上我的生辰日月,言明要問有關身體方面的疑難。占卜老婦屈指一算,就告訴Yuki說:「這個人平時好端端的,看不出有什麼毛病,萬一發起病來,有可能會要了他的老命。回去以後不妨到附近的廟宇許個願,今年入春以後,就會有好的結果。」江湖術士之言雖然不盡可信,但她一針見血地切中了問題的核心,令人不信也難!
有天我無意間瞥見,Yuki帶著我的衣服還有一些水果外出,一經追問,才知道她是要到附近的媽祖廟去拜拜。奇怪!Yuki素來是不逛廟宇的,更何況拜拜還帶著我的衣服,到底所為何來?她沒有向我解釋,我也沒有多問,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大約過了兩、三個禮拜,將近農曆過年前的立春時節,Yuki閒來無事,拿著她的筆記本翻閱,突然樂不可支地跑過來告訴我:「幾乎你每次發作都有吃過麵食,麵粉有可能就是你的過敏原!」
過敏的原因因人而異,有人喝酒會起酒疹,有人接觸塵蟎會引發氣喘,有人隨著季節變化而有花粉熱,有人吃了某些食物會起蕁麻疹,但麵粉過敏在臨床上我倒是不曾見過。對於Yuki的發現,我雖然半信半疑,但在走頭無路下,也只能當真。我開始停止所有的麵食,並逐樣試吃過去曾被懷疑的食物,偶爾吃過晚飯也試著到公園去散散步。奇蹟出現了,過敏從此不再發生。
過敏原通常都是蛋白質,而麵粉是一種碳水化合物,怎會引起過敏?想必在製造的過程中羼雜某種添加物。大屯社吳福居(Cargill)社友早年曾是中美嘉吉麵粉廠的負責人,他為了讓我瞭解麵粉的製造過程,特地為我安排了一次工廠參觀。從小麥進料到麵粉裝袋,他全程陪我參觀每一項步驟。小麥從外面一層一層研磨出低筋、中筋、高筋的麵粉,在研磨過程中除了噴些水,確實沒有再添加其他的東西,可見我的過敏原是潛藏在小麥裡頭。為此,我認真去研讀許多參考書籍,終於發現在穀物中也含有微量且不同結構的穀蛋白(Glutenin),而麵粉中特異的穀蛋白才是引起我過敏的元兇。
為了尋找我的過敏原,Yuki鍥而不捨地作了十多年的筆記,厚厚的一本筆記就像無字天書,始終無人可以解讀。可是到媽祖廟許願後不久,Yuki突然靈機一動,竟然找出了天書中的蹊蹺。占卜師只收了區區的獻金,也不施法術,只是指點到附近的廟宇許個願,以待好運到來。到底是占卜師真的有通天的本領?還是如易經所說「否極泰來、剝盡而復」的運道使然?抑或純然是一種巧合?我不便妄加臆測。可是這個不可思議的時間點,巧合得令我不敢否認,是否在冥冥中有著超自然的力量存在著?但身為一位現代醫療工作者,我豈能未經證實,就冒然承認這種玄之又玄的幻象?因此,在我內心裡頭迄今始終存在著不敢否認,也不便承認的矛盾。而這個矛盾正是在追求自我解脫,和迫於向生存條件低頭的兩種不同衝力相互撞擊的最佳寫照。
到底有沒有運道這回事,眾說紛云,莫衷一是,但莊子外物篇有一則寓言值得參考。有一隻神龜被漁人網獲,託夢於宋元君,元君命漁人獻上神龜,他想養牠,又想殺牠,猶豫不決,最後令人占卜,結果卜詞上說:「殺此龜,用以卜卦,大吉。」於是元君殺了此龜,用來卜卦,共計卜了七十二次,沒有不靈驗的。神龜能託夢於宋元君,卻難逃漁夫網獲;能卜出七十二次的靈卦,卻免不了遭剖腸殺身之禍。神龜尚且逃不過宿命的安排,更何況是吾等凡夫俗子。
這則寓言說明了一項事實:人生在世就像無根的浮萍,只能任由命運的擺佈,雖然每個人都想去了解事實,和追求因應之道,但命運之神遠在天邊海角,非我族類所能通達,而且理智與知識在追求的過程中更是派不上用場。可見人的存在除非能尋求自我解脫,否則存在本身就是無比的荒謬。
三十多年來費盡心機,總算找出了過敏的原因,但在日常生活中難保不會誤觸到麵食,尤其吃過麵粉後再加上劇烈的運動,過敏就一定會發作。記得六年前隨中州社到墾丁遊覽,我就差點因過敏而喪命在住宿的飯店。因此,生活還是一直在不安、驚恐中掙扎。雖然已經知道原因之所在,但我還是無法成為自己的主人,為了安身立命,我學會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就是當必要外出時,我決不吃麵食,吃了麵食,我就決不外出。我只能接受人的存在就是一種荒謬的事實,乖乖地向荒謬的現實低頭,以求自我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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