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描寫二次大戰期間台灣農村生活的寫實影片「稻草人」,我看了兩三遍,每每為劇中的悲慘情境所感動。
大戰期間,都市裡的大地主為了逃避空襲,紛紛疏散到鄉村去避難。鄉下的佃農為了奉承這些地主,大都會刻已以待,張羅出一些豐盛的料理來招待。劇中的男童星「臭頭仔」坐在門檻上,口水直嚥,癡癡地盯著客人們大快朵頤。當客人吃完半邊的魚,正要翻過另一邊的時候,「臭頭仔」再也按耐不住,悵然淚下,大聲地哭喊著:「阿嬤!人客要把魚仔翻邊啊!」眾人的筷子為之停滯,餐桌上的阿嬤不知所措,我也為之淚流滿面。
同樣的場景聽說也曾在我家上演過,只是「臭頭仔」換成我二哥,劇中的虛擬劇情,變成了真實的情境。大戰前後由於食物匱乏,一般家庭連大米飯都難以為繼,更不敢奢望能有大魚大肉。偶有親戚來訪,才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趁此機會也才能聞到魚肉之香。請客的時候小孩是不能上桌的,都得等到客人吃過了,才得撿些剩菜殘羮,因之客人翻了魚就等於翻了小孩的滿心期待。
二哥比我年長十二歲,但我的童年比起二哥好不到那裡去,凝固的豬油拌著剛悶熟的熱飯,再淋上些醬油,就已足夠令人垂涎三尺。這樣的童年生活使得我對“吃”不可能太講究。我沒有美食家的挑剔,更不敢有饕餮客的貪婪,但在粗茶淡飯中卻也摸索出一套不登大雅之堂,卻又怡然自得的飲食之道。
通常居家我喜歡穿著內衣褲吃飯。沒有華服拘身,沒有皮帶束腹,沒有領帶勒頸,少了外物的束縛,頗有“心遠地自偏”的自在,心境也跟著開朗起來。有句台灣古諺:「心涼脾土開。」心境涼快,脾胃就會大開,任何粗俗的東西吃起來就會津津有味。
我喜歡隨興盤腿,就像古時老農在長板凳上翹著二郎腿,悠閒地品嚐盤中的菜餚,這種無拘無束的吃相有點不雅,但吃起來才夠味。我可以伴著明月獨酌,但我不喜歡獨自一個人吃飯,因為吃飯除了填飽肚子,更是家人團聚樂享天倫的時刻。因此,就算再晚我也會等到家人通通到齊才開動,一邊吃飯,一邊話家常,吃飯配話,相當對味。
吃東西我沒有偏好,所謂“誠意吃水甜”,我領受的是主人家的那份誠意,就算只有一碟鹽一盤薑,我也會當成是山珍海味。但有違社會善良風俗的食物我不吃。記得有次朋友請我喝了一杯藥酒,喝下肚後,他好意讓我看看藥罐中浸泡的一條價值不菲的毒蛇,不看則已,看完後我幾乎將當晚所吃的東西吐個精光。
論語 鄉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不多食。」
又曰:「食不語,寢不言。席不正,不坐。」孔老夫子刪詩書,訂禮樂,制定出一套方方正正的生活規範,沒想到連吃飯這件快樂的事情,他也是一絲不苟,訂下許多嚴苛的規矩。
換言之,只要是隔夜的、不當季的、顏色難看、味道難聞、烹調不當、切割不正、少了對味之佐料的食物,或者不是自己製作的酒或肉乾,他通通不吃;每餐還得要有少許的薑,吃飯的時候更要坐得端端正正,不准說話。我真佩服這位老先生能有這樣的定力與修持,
如果要我食不語、坐不倚,有可能會因而食不下嚥,脾土不開。我也覺得這位老先生居廟堂之上,有點不知民間疾苦。早年要吃塊肉就得等待禽流感或口蹄疫流行,趁著受感染的家禽斷了氣,才有機會嚐到一些烹了又烹的肉乾。那時候沒有冰箱,一般窮苦人家能嚐點過撈的腥魚已經來之不易,那能吃得到現撈的海鮮?
我不反對美食,但堅持一個原則,就是不花大錢而能將通俗的食材,透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巧工加以美化,使之成為珍饈佳餚。
因之,一顆上萬元的阿一飽魚我不敢吃,也拒絕吃。事實上,傳統的台灣料理講求刀工、火候、快炒、慢燉等技巧,的確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不愧是一門食之藝術。我在凡庸塵世生活慣了,不敢奢望舔嚐仙界的蟠桃,但在粗糠糟粕中曾下過工夫,摸索出些許門道,樂於略舉一二,以饗同好。
我認為魚翅樓一品上千元的大排翅,僅僅佐以雞湯熬煮,如此清湯掛麵似的吃法,實在是暴殄天物。
我深諳二加三等於無限的烹調訣竅,以閑熟的刀工,將香菇、鮮肉、冬荀、大白菜切成細絲,待蝦米、蔥段、香菇絲在熱鍋中爆香後,加入魚翅及所有配料以文火熬上兩個小時,魚翅變成透明又有彈性,它內蘊的津味沁入所有的配料中,配料綜合的原味又將魚翅的精髓淋漓盡緻地襯托了出來,如此絕妙的配合相得益彰,堪稱是人間美味。
至於“佛跳牆“也是同樣利用如此奇炒的調配與細燉慢熬的原理,將豬肚、豬腳、炸排骨與芋塊、栗子…等,熬它三天三夜,飄散出來的那股香味,包準小和尚聞之,會跳進牆來大開葷戒!
魚市場五、六顆一斤的生鮑魚,市價還不到千元,將之洗刷乾淨,置於布袋內用力猛摔,使其堅韌的纖維碎裂,再以雞湯原汁加入陳年紹興酒慢慢地熬煉五、六個鐘頭,一顆顆具有彈性又略顯光澤的林家鮑魚終於大功告成,其口感、嚼勁、風味,豈是阿一者所可比擬。
嚐過我“桂花干貝”的朋友,迄今都還對我那“六下半”的熱炒功夫讚不絕口。所謂六下半就是食物在熱鍋中翻炒,六下不熟,七下過火,一定要在翻炒第六下後,將炒鍋中的食物往上一抛,順手用盤子將半懸空中的食物接下來,免得再落入鍋中成為第七下,影響了口感。這是形容快炒時火候的拿捏功夫,事實上我的技術還不到如此神奇的地步,但也已八九不離十。
孟子曰:「君子遠庖廚。」我不甚苟同,我不但樂在庖廚中,家裡甚至還備有六張圓桌與轉盤,由此不難想見當年我家宴客的盛況。
古云:「民以食為天。」何謂天?天者乃必不可缺之事者也!可見柴米油鹽之食事乃人生之大事,而君子只貪求口腹之欲,只願當座上賓,卻又不屑於庖廚的污穢,試問由誰去當小人?
因之我認為這句話的本意應該不是排斥君子下廚房,而是廚房裡頭宰殺牲口的殘忍動作,仁人君子宜應避之!我雖非君子,卻有仁人之心,因而“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在我的庖廚裡,刀俎絕不刴殺活的牲口。
既然“民以食為天”,享受美食當然也就成為人之天性。台灣有句古諺“飽就無巧”。人的肚量是有限的,再珍貴的佳餚只要填飽了就引不起興趣,因此享受美食宜應有所節制,才能吃出美味,吃出健康。
聽說有位皇帝輕車簡從到山野遊獵,途中迷路,奔波了好久才找到一處山屋。皇帝已經餓得發慌,奈何深山林內,樵夫除了從鍋中摳下一些鍋巴,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裹腹。
不料皇帝吃了幾口後讚為天下第一品,回宮後問起御廚,為何在皇宮中不曾吃過此等美味?可見美食是要因時、因地、因量而制宜,成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美就無法成其美,更無法吃出健康。
“吃出健康”這句口號我深表贊同,但除了生理上的健康,更應該吃出心理上的健康;吃飯除了裹腹,也應該成為賞心悅目的樂事。
有些老人看著香Q可口的蹄膀或油黃穌脆的烤鴨,想吃又不敢吃,只得乾瞪眼口垂涎,勉強壓抑自己。事實上,動脈硬化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的,它是從年青時期就開始慢慢累積,直到老來血管都已硬成鉛管一般,何必再去計較那一兩口的油膩?
與其如此自我折磨,讓心理受到傷害,不如就高高興興地吃它兩口,等過後的家居生活再來作適度的調適。
每當想起童年豬油拌飯的苦日子,我實在不忍將今日的點滴油膩看成是蛇蠍猛獸。偶有應酬的場合,我也就從不忌口,盡量吃完份內的美食,真的達到邊際的時候,我會設法打包,絕不讓佳餚倒進餿水筒裡。俗云:「有福不可盡享, 有勢不可盡量。」知福、惜福,留點福田好讓子孫耕。
因為吃飯是件賞心悅目的樂事,因此古人希望能夠“吃飯皇帝大”。為了能讓“吃飯皇帝大”,我吃飯盡量不趕攤,也避免與陌生人同桌,更不希望受到干擾,使吃飯能像天皇老子那樣的自由自在。但我反對像天皇老子那樣的闊綽、排場、奢侈、浪費,好讓古樸的飲食文化能吃出真正的健康。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