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感嘆著原本嗤之以鼻的平靜才是夢寐以求的日常生活。
似乎已經重新鋪上草莓的便當盒，美枝子正一手拉著奈奈美圍繞在真理子的身旁。她們幾乎花了一整節下課的時間，討論著今天的便當菜色，興奮的說明著裡頭究竟放了幾片加了高級奶油的甜口煎蛋，又裝飾了多少不合時節的草莓切片。
耳邊充斥著刺耳的喧鬧聲，靜坐在眼角餘光裡的，是那個趴在滿是塗鴉的桌面上，並且渾身都在滴水的岡本夏美。
「愛子能夠這麼快回來，真是太好了！」小佐惠先是“嗵”的一聲，在我眼前放下了一瓶營養果汁，「因為愛子老是吃些奇怪的東西，所以才會腸胃炎吧？」
「就是啊！真理子今天可是準備了豐盛又營養的便當呢。」明明是別人的便當，奈奈美倒是一臉得意的說著。
「不過才請假了三天，這習題的份量怎麼會這麼可怕？」我用力轉動著因為不斷抄寫而逐漸痠痛的手腕，這幾乎可以疊滿一桌的筆記本，根本有足足一星期的份量，「尤其是大島老師負責的數學科，進度應該明顯超課了？」
我想我並沒有遺漏了所有人看著黑板上寫著『第六節 數學測驗』時，一副面有難色的模樣。
即使是至從川下由奈自殺後，就獲得矚目的優等生黑木，臉上也透著一股擔憂，看起來就像快要窒息似的。
臉色蒼白，和岡本夏美並無兩樣。
用力擠過一旁的小佐惠，美枝子放開奈奈美後的手掌隨即壓上我的肩膀，「如果就連總是一副無感的愛子都這麼覺得，就說明了大島肯定在惡整我們！」
「這麼說來，至從那天起，大島就一直在找機會修理所有人呢！」小佐惠先是瞪了一眼美枝子，然後指了指那空曠得有些突兀的位子，「在家長會和教評會裡抬不起頭，不是差點就被革職了嗎？而且啊！」她張開了手臂，圈住左右兩旁的美枝子及奈奈美，頓時放低了聲量說道：「有傳聞說，其實大島最喜歡的學生，就是川下由奈了。」
「又是傳聞啊...」奈奈美輕嘆了一口氣，語氣聽來顯得有些無奈。
我抬頭看了一眼，因為少了一套桌椅而惡意產生的空缺；原本專屬於川下由奈，那套充滿刮痕的課桌，已經被誰悄悄收進長年被人貼上符咒禁止使用的舊美術教室，就連谷本美紀還沒轉學前就刻意被人拖到頂樓的椅子，目前仍被擱置在外頭等著就地腐爛。不久前還瀰漫在二年三班的低迷，彷彿只是一場置身在白日夢中而虛實混淆的錯覺。
「えｴｴ～難怪大島最近一副充滿幹勁的模樣，他其實想找機會把我們都退學吧。」
「不過沒什麼證據的話，還是不要亂說比較好吧？」奈奈美微微皺起了眉頭，她先是帶有警告意味的看了美枝子一眼，才又轉頭望向真理子，「對吧？真理子。」對於滿懷憧憬的奈奈美而言，真理子就等同是不可侵犯的絕對真理。
拚了命的討好，然後拚了命的模仿。
「奈奈美說的是呢。」先是露出擅長的笑顏，「即使我們再怎麼揣測，都無法真正理解大人的世界。」真理子這麼說著。
「不過接下來大島就不是班主任了，他也沒能對我們做些什麼吧！」
「えｴｴ～我可不想老是在寫這些習題，這是在浪費我們這些花樣少女的青春。」
「喂！妳這H魔人只有在擔心妳自己吧。」
「可惡的小佐惠！妳竟然又敢這樣叫我！」美枝子尖銳的吼叫聲，差點就震破了我的耳膜。
過度擠壓的筆頭，因為不斷抄寫而下陷的鋼珠，青色的墨水就沾附在指腹和掌緣上，然而身後的小佐惠和美枝子正互掐著脖子，也不管她們幾度碰撞過來的身軀讓我趴在了桌面上看起來有多為難，她們仍然十分愉快的打鬧著。
不斷被撞擊的肩膀，密集書寫在紙上的數字，開始大幅扭曲了起來。
臉上總是一副呲牙裂嘴的表情，大島石之介其實是最為典型的教育者。
總是在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大肆行使著身為教育者而特有的權力。大島老師明明對於遭受欺凌的學生漠不關心，事後才用著受害的表情指責著自己以外的人有多麼無知。
潛藏在薄薄鏡片下，時而凌厲的目光，我可是知道的，那掩飾在冰冷而無趣的說笑中，大島石之介的內心其實有多麼鄙視台下的學生。
幾乎是捲在舌尖隨時都要脫口的野心，大島一心只想著要取代幾乎空降而來的校長黑齊龍。
不久前跟著真理子從洗手間走出來時，我們正好瞧見那個對著校長和難得一見的理事長不停鞠躬哈腰的大島石之介，嘴上雖然時不時奉承著黑齊校長是多麼優秀的上司，卻在背後悄悄地握緊了拳頭。嘴上雖然重複說著：「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謝黑齊校長的幫忙，否則我的處分一定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我一定會更努力為您做事的。」嘴上卻掛著極度輕蔑的笑意。
他大概自負的以為不會有人察覺到他藏也藏不住的表裡不一。
因此如果是這樣的大島石之介，藉由向弱者施加壓力來發洩，然後透過學生痛苦的呻吟來平復自己內心不滿什麼的，似乎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倏地起身的真理子，揚著一臉溫和的笑意，「這樣會讓愛子沒有辦法專心呢！」接著順手拿過一邊的英文習題，「需要我的幫忙嗎？」
我都忘了，真理子才是公認的優等生。
不論成績還是人設，就連演技都是一等一。
「沒關係。」我對著真理子搖了搖頭，被奈奈美暗自戲稱的『笨蛋二人組』也總算停止了嬉鬧。
突然「喀」的一聲斷裂在書面上的原子筆，墨水迅速的從角落開始暈散開來，好不容易才抄寫完的筆記瞬間成了一灘看什麼也不像的水墨畫。那個女人大概又偷偷翻過我的筆盒，拿著裡頭的文具，發揮在各種難以想像的用途上了吧。
甚至就連像是被人扒過皮的擦布，上頭都還殘留著那麼一點黏稠的濕漉感。
我習以為常的闔起了筆記，對著她們有些驚愕的表情接著說：「剩下的習題，我回去再寫就好了，只是筆記可以借我一天嗎？」
「嗯，愛子就拿回去吧。」真理子的笑容，完美的弧度總是像精準計算過似的。
美枝子突然將撲上過多腮紅的臉湊近我的眼前說道：「我說愛子妳今年年初是不沒有去神社做首參拜？」她那張臉倒是讓我手抖不自覺的抖了一下。
「我看就愛子那像被詛咒似了的運氣，大概連神明都束手無策。」小佐惠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似的擺了擺手，隨後掰開吸管，戳進那瓶營養果之後就塞到我的嘴邊來。
混著怪異的胡蘿蔔味，裡面似乎還摻有大蒜及青蔥的成分。
這大概就是小佐惠之前說的，雜貨店裡才有的隱藏版商品吧？
相較於半生半熟的腐肉，這果汁的味道確實正常了許多。
「愛子果然很擅長那些奇怪的東西呢。」
畢竟那個不擅長廚藝的女人能夠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秋水愛子限定的黑暗料理嘛。
我在小佐惠不可置信的表情下，用力的多吸了幾口。
「對了，下節是生物課吧？今天朝會來的那個新老師。」美枝子撩起了改短的裙擺，隱約可見那新買的粉紅蕾絲吊帶襪。美枝子似乎特別喜歡若無旁人的展示著自己那雙豐腴的大腿，她一屁股就坐在一旁的課桌上，「看起來跟白鳥老師有得比呢！」也不管周圍那些男同學瞪大的眼光，還有課桌主人回來看到這一幕後，是不是會語不帶停的滿腹抱怨。
一旦說到關於那個被神化的稻山亞貴。
「對吧？稻山老師超漂亮的！一年級上學期的時候，班上的男生多半都很迷戀她。」上揚八度的語氣，奈奈美竟然比小佐惠還要顯得更加興奮，不斷拍打著美枝子的肩膀，臉上還抹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反觀真理子倒是一臉不在意的模樣。
「一年級？」
「因為美枝子是一下才來的插班生，所以才會不曉得吧！我們原本和其他班級一樣，也是有副班主任的，然而我們的副班主任就是稻山老師。」她喘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比起大島，稻山老師反而更受歡迎。」
「而且稻山老師對每個學生都非常親切。」小佐惠用力的拍了一下美枝子那雙招搖的大腿，「如果不是因為懷孕的話，她肯定早就取代大島在二年三班的地位了。」
「えｴｴ～」美枝子今天像是欸不膩似的一直發出她那不可思議的驚嘆聲。
雙手放開不斷萎縮的鋁箔包，頓時聚集而來的目光讓我感到有些疑惑，「我臉上有什麼？」
「不過意外的，愛子似乎很討厭稻山老師呢！」真理子一手撫著臉頰，用著煞有其事的語調說著。
「討厭？」
「這麼說來，原本稻山老師原本希望愛子擔任班長，卻被拒絕了！」
「還不只這樣，後來稻山希望愛子擔任她的課堂小老師，愛子也堅決的婉拒了。」儘管一臉歉意的搭著我的肩膀，小佐惠卻相當盡力的幫忙奈奈美一邊補充。
「えｴｴ？這確定是在說愛子嗎？我還以為愛子的字典裡不會有討厭兩個字的欸！」望著難得語出驚人的美枝子，我確實感到有些驚訝。
即使是大腦看似總是不在腦殼中的広末美枝子，貌似偶爾也能敏銳的察覺到些什麼。
確實，美枝子說的也沒錯。
雖然我想，她不過是單純覺得秋水愛子就是個沒有自我意識的偽好人。
不過這也讓我對於美枝子向來無腦的印象有些改觀。
那些總是在嘴上掛著『喜歡』、『厭惡』的人們，巧妙的使用著那些專門用來形容感情變化的詞彙，這點對他們而言肯定一點也不困難吧。然而無法理解並且感受任何情感的秋水愛子，即使吃了會腹疼的腐肉，也從未有過任何一絲排斥，因此，『討厭』這個名詞在我聽來，似乎遠比高級到我根本嚐不出味道的鰻魚飯還要來得更加奢侈。
說不定真理子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她明明就知道，秋水愛子根本不對勁。
「沒有這回事喔！」我盡可能扯出一抹不至於太過僵硬的笑容，「只是覺得自己並不優秀，所以不適合。」
渾身充斥著六月初夏和煦的暖意，那是那群學生們對於稻山亞貴的形容。
用著極度燦爛的神情，總是露出甜甜的笑靨，對於每個學生都抱持著無比探究的精神，尤其是那些顯得較為不同的學生。
用著最拙劣的方式，意圖去窺探人心，在我看來，稻山亞貴也不過只是滿腦子在意著自己評價的其中一種常見教師。
如果沒有聽見誰的口中說著讚耀自己的話語，稻山亞貴就會露出悲傷而寂寥的神情。
像賺取點數一樣不擇手段的囤積著自己的評價。
我僅僅是對於這樣的人不太擅長罷了。
望向嘴角含著笑意的真理子，真正厭惡稻山亞貴的人，根本就是點起這個話題的真理子才對。
透過我來窺聽其他人對於稻山亞貴盲目的崇拜，真理子果然是極度奸詐而狡猾的人。
「我就說吧！愛子肯定連討厭兩個字怎麼寫都不曉得。」美枝子得意的翹起了鼻子，兩條白白的大腿騰空晃啊晃的。
「說的也是。」奈奈美和小佐惠先是相視了一眼，倒也不是那麼在意的輕笑了幾聲，「不過稻山老師原本是教生物嗎？是回來接續田中的課程？好像給人的感覺也和記憶裡的不大一樣。」
「那個不重要吧？」
「而且聽說大島老師接下來不是要被免去二年三班的班主任了嗎？說不定，稻山還能成為我們的班主任呢！」擱在肩膀上不禁加重的力道，小佐惠的眼神跟著奈奈美說的話跟著閃閃發亮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了朝會時，一直有股莫名的視線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盯視。
就岡本夏美來說，稻山亞貴如果成為班主任，肯定不會是一件好事吧！畢竟人氣教師熱情的特別關注，註定會為她帶來更多的麻煩和欺凌。
「哇！那不就太幸運了！」看著同時驚呼的三人，周邊少不了的，一直都是其他同學投來的目光。
正當我打算起身進而走向真理子時，倏地一道似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女聲，略帶冰冷的說道：「什麼事情太幸運了呢？願意和我分享嗎？」
一頭及腰的黑色秀髮，鬢角的髮絲就貼服在白皙而冷豔的臉龐上，我怎麼也無法聯想他們口中的六月初夏。不曉得何時來到我們身旁的稻山亞貴，只讓我感覺到彷彿生氣殞落的冬風般，滿是惡寒、冰冷而刺骨。
「稻山老師！我...」 奈奈美激昂的嗓音已經幾近尖叫。
她似乎相當擅於陶醉在盲目的崇拜中。
「那麼妳們在討論些什麼？」明明怎麼看都是笨蛋二人組和奈奈美的各種搭唱，稻山亞貴異常空洞的瞳孔，卻直直的盯向我。
我先是看向真理子，但她似乎並未察覺到任何的不同。
「稻山老師！」已經陷入某種狂暴中的奈奈美，企圖再一次回應的同時，耳邊霎時傳來對於上趕著要敘舊的女孩們而言十分掃興的上課鐘響。奈奈美有些錯愕的望著稻山亞貴，她扯著黏在地板上的雙腳，一臉猶豫著是否該繼續談論原本的話題。
「既然上課了，那我們下次在繼續吧。畢竟我們接下來有的是時間。」稻山亞貴拍了拍奈奈美的肩膀，臉上露出了說不上太好看的笑靨，方才的凝視和寒意彷彿是我的錯覺般，全部被那抹詭異的笑意給取代。
「哇啊！」美美奈開心的拉著美枝子的雙手，似乎還沒從過度的喜悅中清醒。
「那麼，請各位同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已經站立在講台上的稻山亞貴語帶“溫和”的提醒著。
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同。
「太好了！」
「嗯！真是太好了呢。」真理子這麼回應著。
不易察覺，拼命掩飾著顫抖的音調。
我再一次看向望著美美奈雀躍的背影，而逐漸淡去笑意的真理子。
在桌底下悄悄握緊的拳头，以及因為汗水而沾濕的劉海，說明了她此刻的情緒十分動盪；但儘管如此，真理子還是會用著一如往常的表情，還有近似寵溺的語氣說著：「真是太好了呢！」這樣的謊話。
畢竟我早就說過了，凜川真理子可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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