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常被誤解,它向來被認為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與政治、社會無關。然而,情況恰恰相反,不同時代的戀人因何分手,不同地方的情人因何受折磨,往往都取決於政治社會因素:梁山伯祝英台的悲劇,是階級社會造成;魯迅的《傷逝》,控訴的是殘餘的封建思想容不下自由戀愛;《鐘樓怪人》的駝俠與吉普賽女郎,因為政權對社會弱勢的逼害而死;《帝女花》最明顯,是政治的改朝換代令戀人無法廝守。那麼,如果愛情發生在今天的澳門,這些故事又如何反映這城市的面貌與問題?
三年前的《堂口故事》以不同城區為題,拍出了澳門首見的城市電影。每一個短片,無論是關於尋親尋故居的<良辰美景>、關於舊區改建與街坊情感的<有時>、關於理想失落的<紙飛機>、關於新舊文化衝突的<澳門街>、關於生命機遇的<指望>,都點出了不同的澳門問題,抒發了不同的本土情懷,並有意無意塑造一種"我城"的澳門身份。事隔數年,《堂口故事2:愛情在城》換上一群年輕導演,換上愛情故事的外衣,但對城市的發問與感慨仍不減當年。文化研究有個概念叫"文化症狀",意思是某些現象或普遍的心理狀態之所以在某時某地出現,是社會問題累積下的結果。《愛情在城》的六個故事未必令所有澳門人共鳴,但它們卻為這個城市的問題把脈;細看之下,澳門的一些社會文化症狀,呼之欲出。
澳門症狀之一:懷舊
近幾年社會的急促發展,令很多人紛紛懷念以前的澳門。這種懷舊的文化症狀,從攝影到戲劇,在不少本土創作中非常明顯。在電影方面,土生導演的懷舊情懷最濃。在《堂口故事》中,對舊澳門最執著的是土生導演Sergio的<澳門街>,這部片對本土文化作出了叫不少華人觀眾詫異、但又合理有力的詮釋:澳門本土文化的代表,不是別的,正是土生葡人文化。《愛情在城》與此不謀不合,對記憶最執著的作品,乃出自土生導演義來之手。幾年前曾經在短片《350米》中生動地介紹過十月初五街的舊風味的義來,這次在<June>中再次找尋舊澳門:在澳門出生、在外國長大的年輕主角回到澳門,尋找舊店、舊居,還有故人。主角對舊澳門的依戀,化成了他對兒時見過的那個女孩的念念不忘。因此,與其說這是男女情愛,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年輕人跟舊澳門的戀愛。難怪電影這樣刻劃女主角:她主理一間舊式裁縫店,在衣車前一針一針地裁剪衣服;她不像她的友人(那是新派澳門人的代表),她不愛夜生活,不愛新潮時裝,彷彿是上一個世紀的人。她的形象,代表著舊澳門,並投射了很多人的願望──希望舊澳門不要變不要消失。
除了<June>的尋根,表面上無關懷舊的<SaFa>亦藉著撿拾舊物的情節更曲折地顯出了類似的文化症狀。當最近備受矚目的"雜物小姐"手錶廣告抒發了對舊物的不捨,<SaFa>裡則有一個對別人丟棄的東西珍而重之的女子,並由此引起連串奇遇。電影中,舊物不只被珍惜被重視,它們甚至是有生命力的。如果說,過去幾年不少澳門人覺得經濟發展的代價太高──代價之一是舊澳門的消失,那麼,導演歐陽永鋒就巧妙地用一個台灣女子的目光去看澳門的舊物──對一個城市的可貴之處的發現,有時是旁觀者清。另外,同樣甚為年輕的導演鄭君熾的<百年孤寂>也回到那個用Discman與圖書借閱卡的九十年代,在今天的澳門,懷舊已是種不分年齡的文化症狀。
澳門症狀之二:疏離
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黃婷婷,前作《震動》拍老年人的情感世界,這次的<冰凍的世界>則拍孩童故事。彷彿,她眼中的澳門,必須透過年齡的距離來凝視。她透過孩童的眼睛,拍出了一種跟成人世界的疏離感:活在單親家庭的男童,與媽媽並不親近,整部片中母子之間沒有過一次對話,母親更不曾在鏡頭前露臉;女童亦活在單親家庭中,她的爸爸一再提醒她他們將要遠行,女孩卻不知要去何方,她感興趣的,只是南灣湖中的人工島。雖然電影聚焦的表面上是不被了解的孩童世界,但它要談的絕不止於此。導演選的空間──那片他們嚮往的小島,不在黑沙不在竹灣,它就在那一大片賭場與豪宅前面。因此,就像<June>的愛情其實是澳門人與舊澳門的感情,<冰凍的世界>的小孩跟成人世界的難以溝通,其實是城市人與一個城市的疏離。這短片不談賭業不談經濟發展,但卻巧妙地回應了社會問題;那疏離感,就是今天澳門人的心情。而這種情緒之所以表達得含蓄而到位,除了導演的才情與觸角,那又何嘗不是她留學北京多年之後看到巨變的澳門的心情?另一女導演黎若嵐的《觸電》,則讓住在天台(邊緣空間)的啞巴(社會弱勢)遇上外星人,電視報導的眾多澳門大新聞都與他完全無關;這一處理,亦表示一種在現實世界的置身事外。
澳門症狀之三:身份
當年陳可辛的《甜蜜蜜》拍出感人愛情之餘,評論也銳利地發現時常歧視或醜化內地同胞的香港電影,竟然透過兩個內地人訴說一部小小的香港史;黎小軍與李翹,從內地到香港,從旺角都曼克頓,是一整代流徙香港人的寫照。《愛情在城》中,人物背景多元,伴隨的是澳門人定義的寬廣。<蛋糕>的導演杜健康的澳門愛情,是關於兩個外來者:內地與越南勞工。這短片之所以動人,除了導演擅用影像說話,他對人物與空間的選取亦很獨到。夜深無人的文化中心,不是高雅文化殿堂,而是一片城市的邊緣空間。當那個內地保安員在那片暗黑的空間工作,當他展示他甚不標準的廣東話,他的城市邊緣人身份已被說明。但導演並沒有讓故事陷入悲調,相反,這內地人與一個越南勞工有一段似有還無的愛情,中間還有蛋糕的甜蜜。電影對外勞的呈現,沒有歧視,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同情,這故事只是告訴我們:儘管我們不注意,但外勞的故事就是這城市的一部分。再加上前述<June>中海外歸來的土生葡人,<SaFa>中的台灣女子,《愛情在城》的澳門人身份兼容並蓄,所謂的外來人被自然地當成是澳門人,沒有被投以異樣的目光,當中絕無近年在澳門頗為流行的排外情緒。這正呼應許國權的《七十三家半房客》中的族群書寫:種族背景各異的人在澳門相遇邂逅,這多元人口沒有被視為城市病態,導演反而透過嬉鬧手法間接宣揚關注種族弱勢的訊息,並把他們視為澳門的一部分。
其實,《愛情在城》可以挑剔的地方仍然不少:劇本是一大問題,有些短片意念雖佳,但缺乏紮實劇本,沒法好好發揮,故事無疾而終;有短片對戲劇風格的拿揑失準,部分場面失控;有短片的美術太強,喧賓奪主;至於Soler的貫穿亦未盡人意,白白喪失畫龍點睛的良機,對整部片的題旨沒有助益。不過,《愛情在城》仍然是澳門電影的里程碑,電影宣傳成功,一再加場;一部戲變成了一次為人談論的文化事件,這是澳門的第一次。另外,每個導演的基本技術都順利過關,已掌握了視覺語言,這是本土電影的躍進。這一群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導演,已告別以往澳門電影的山寨味。最後,也許是最少人注意到的,就是這些短片都或多或少對城市問題有思考有回應,是繼《堂口故事》之後,再次確定了今天的本土電影是書寫澳門的重要媒體。 (文:李展鵬)
澳門日報,2012, 1, 19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