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話消亡的威脅中聽梅艷芳
--從鐵達時廣告談起
李展鵬
香港是個有趣的城市:從她的城市景觀,我們看到摩天大樓群,看到繁華商業區,卻很少看到她的歷史建築。是的,香港早被視為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城市。然而,在這樣的一個城市,香港人卻喜歡懷舊。而這種懷舊的著眼點,又往往不是所謂的史實,而是電影與流行曲。梅艷芳逝世八周年剛過去,最近一個廣告就說明了這種與流行文化密不可分的「香港式的懷舊」。這種懷舊,在廣東省疑似要在媒體上禁絕廣東話的舉措下,在粵語文化可能消亡的威脅中,別具意義。
《似水流年》: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最近一個甚受矚目的手錶廣告,有這樣的情節:年輕男子開一間二手雜貨店,一女子前來寄賣舊物,從舊漫畫舊唱片,到籃球自行車,到手錶情書,她要捨棄的東西多不勝數,花了整整三年也賣不完。男孩喜歡著這女孩,並把她的舊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著。這廣告在網上被轉載被討論,而除了拍得動人,廣告用上的歌曲──梅艷芳的《似水流年》,也成為一時熱話,有很多九零後的年輕人初聽這歌,愛上了這二十多年前的旋律與聲音。最近每當電視響起《似水流年》,似乎在悼念梅艷芳的同時,也在重溫香港人的一段集體回憶。
懷舊,是廣告隱藏的主題:廣告的首個鏡頭,呈現高樓大廈的現代都市景觀,這鏡頭與廣告中那個沒有手機、只有舊漫畫與黑膠唱片的世界成了強烈對比。女孩要捨棄的,是依附在舊物上的一段舊情。她對這些舊物的告別,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告別,而這些舊物最終也沒有被棄掉,它們被店主珍惜著。廣告中,男女主角是鄰居,他們所處的是一個有鄰舍之情的舊區,那是住豪宅的人不會感受到的社區感。種種的舊──舊物、舊情、舊區,被《似水流年》這首舊歌串連起來,點出了「在現代都市中懷舊」的主題,並從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聯繫到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天長地久:八十年代的記憶
這廣告的幾個可供閱讀的層次,頗能說明「香港式懷舊」的特點。首先,廣告中的二手店與社區感,在今天已不易找到;大多數香港人的家附近,已沒有傳統老舖,也沒有街坊小店,而只有連鎖店--那是香港被捲入全球化後的經驗。另外,廣告並沒有特定的懷舊對象,它不是要帶觀眾回到某時某地,相反,廣告跟香港觀眾是有距離的:講標準國語的男女主角、下雪的景象,還有那浪漫別緻的二手店,在在不是香港本土事物。因此,整個廣告對香港人來說,唯一最實在的懷舊對象,其實就是梅艷芳,以及由她勾起的回憶。
這手錶品牌跟梅艷芳早有淵源,八十年代末梅艷芳跟他們合作,成為經典。這廣告充滿懷舊氣氛,製作規模媲美電影。剛拍過《胭脂扣》及《川島芳子》等電影而懷舊形象深入民心的梅艷芳,是這廣告的不二人選,而廣告詞「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被梅艷芳的滿臉憂怨滄桑作出了很好的演繹,再加上它擊中了現代香港人的愛情觀,非常深入民心。後來,這品牌又找來周潤發、劉德華及王杰接捧代言。今年,新一輯的廣告繼續以愛情故事為題,再加上選用梅艷芳的歌,於是,超過二十年的回憶一下子被牽動。廣告一推出,網上不只瘋傳新廣告,連帶以往由梅艷芳等擔演的舊廣告亦空群而出。因此,這廣告懷的舊,其實是流行文化的舊。這可解釋,新版廣告為何不再需要紅星,它是要我們懷念當年巨星。如果說,當年的「只在乎曾經擁有」表面懷舊,實則捕捉了新一代的愛情觀,那麼,這次的廣告就是廿一世紀香港的真正懷舊。
香港的歷史記憶從來不在教科書,而是銘刻在流行文化中
--這是香港學者洛楓在《世紀末城市》一書的觀點。香港的本土歷史記憶,夾在英國殖民論述(把香港歷史抹去,只強調香港的現代化)與中國國族論述(把香港歷史視為民族恥辱)之間,本來就難以書寫。而既然香港人寫不出正統歷史,他們擅長的就是在流行文化中尋找過去,建構本土歷史。因此,香港式的懷舊總是非常曖昧:關錦鵬的《胭脂扣》中那三十年代妓院的紙醉金迷的美,絕大多數香港人其實沒經歷過;陳可辛的《新難兄難弟》中那五十年代的香港,並非寫實,而是重構《危樓春曉》的人物劇情;徐克的《黃飛鴻》系列,把黃飛鴻這人物作出虛構的加工,讓他帶著香港人的視角看中國近代史。香港式的懷舊的著地點,從來「虛」得很,它自知處於邊緣沒法書寫正史,因此它往往只是一種情緒,以及提供跟宏大論述截然不同的書寫視角;也因為這種「虛」,香港式的懷舊充滿創造力,其中盛承載了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與城市認同。
歷史幽靈:曖昧的缺失感
因此,這最新的手錶廣告要懷的舊,要透過梅艷芳才得以豐富──八年前梅艷芳逝世時,關錦鵬稱之為「一個時代的終結」而廣被傳媒引用。有趣的是,在八九十年代,梅艷芳除了在舞台上有前衛造型以外,她又常常是懷舊的載體:她的《胭脂扣》及《何日君再來》等電影,她的《似水流年》及《似是故人來》等歌曲,她的旗袍造型,都有代表性。在《胭脂扣》中,她就是那個向現代香港人訴說舊香港故事的女鬼──一個附著本土歷史的幽靈。二十多年過去,香港的城市景觀仍然(後)現代感十足,而經過天星皇后碼頭等保育運動,香港人進一步受到本土歷史消失的威脅;尤其在今天,連廣東話的傳承都難保,香港人更需要肯定城市身份。從這角度看,整個社會多年來對梅艷芳張國榮的懷念背後,其實有複雜的文化政治脈絡。到了今天,梅艷芳成了香港人集體回憶的一部分:她的歌與電影除了陪伴一整代人成長,她也代表了香港本土文化曾經的輝煌,包括演唱會文化(她是把紅館變成廣東歌殿堂的最重要歌星之一)、港產片的最蓬勃(她曾是香港片酬最高的女星,縱橫劇情片、喜劇,甚至是動作片)、廣東歌的無遠弗屆(她的《壞女孩》曾創下四十萬張的銷量)。梅艷芳的輝煌,是香港流行文化的輝煌,也是廣東話文化的輝煌。伴隨這些紀錄,是一種曾經鮮明但漸漸模糊的香港城市身份。
這個新廣告,抒發了一種曖昧缺失感。在懷舊氣氛中,廣告甚至沒有展示新款手錶,男主角緊盯著的,是女主角手上的舊錶。而正如廣告中雖然看不到梅艷芳,但她像幽靈一樣顯現,廣告中也沒有香港,但透過一首《似水流年》,香港其實也是無處不在。女主角對舊物的難以捨棄,其實正正是香港人對於與梅艷芳相關的八九十年代回憶的執著──且看多年來紀念梅艷芳、張國榮及Beyond的黃家齣的活動始終不斷,且看每年最暢銷的唱片總有舊歌精選上榜,且看觀眾如何對草蜢、劉美君等歌星戀戀不捨。「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在廿一世紀的今天,透過對梅艷芳的追思懷念,香港人想留住的是城市身份,以及曾經代表這種身份的粵語流行文化。
(《澳門日報》演藝版, 2012, 1,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