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色,戒》是一個很驚心動魄的過程。那驚心動魄,不是因為那三場以華語電影來說非常聳動的床戲,而是來自故事背後的意識──現實生活,遠不如戲劇;革命理想,及不上肉慾;高尚的靈魂,也在炫目的物質下垮掉。這就是《色,戒》的最精彩處,張愛玲超越了她的時代,寫出了叫廿一世紀的現代人處處共鳴的意念,李安更把整個故事作一次更完整更現代的詮釋,正式讓《色,戒》成為一個現代寓言。
王佳芝的“戲劇人生”
故事發生在一個革命的時代,一群學生策劃一次色誘,企圖刺殺一個漢奸。電影首先強調的是王佳芝的“戲劇人生”:她是電影迷,常常一個人在戲院悄然落淚,她喜歡演戲,享受當上女主角的滿足感。在那個時代,當現實生活太慘痛太苦悶太叫人洩氣,王佳芝選擇了舞台──先是話劇團,後來是化身麥太太色誘易先生的“戲”。
從這個角度看來,李安選角非常成功。湯唯根本不是大美人,而王佳芝在日常生活中,亦有點不起眼。一個平凡女子,活在一個污煙瘴氣的叫人無力的時代,她渴望粉墨登場,當上女主角,有一台自己的戲。這是電影很微妙的地方:李安對“戲外”的王佳芝──也就是脫下麥太太打扮的她──描繪甚少,我們看到的王佳芝,一直在演戲,而最後入戲太深。電影前半段,當她知道易先生突然離開了香港,她的戲可能沒法演下去,她失望得失魂落魄;當她回到上海過著平凡生活,她更像個無主孤魂,只好再躲到戲院為劇中人為自己哭泣。沒有了戲,她幾乎是活不下去。
張愛玲的這一筆,再經李安的更飽滿的詮釋,意義非淺。首先,把它放在藝術史的脈絡中,《色,戒》的三四十年代一方面有抗日話劇的蓬勃,那是一種“藝術救國”的運動,另一方面,那亦是中國電影的輝煌時代,出產了《馬路天使》及《小城之春》等經典,而同時,外語片亦大量引入,一種電影文化席捲中國。至於張愛玲本身,亦是一個影迷,後來她更投身電影編劇工作,寫下不少精彩劇本。王佳芝的故事,正是一個平凡女子在戲劇電影的虛構世界中忘了自己,以致最終連性命都保不住的故事。她入戲太深,虛假的跟真實的已經分不清。
如此看來,《色,戒》就是一個廿一世紀的寓言,甚至有點後現代的意味:我們的生活被媒體入侵,媒體的假象塑造了生活經驗,造成一種“涵化”(Cultivation)作用,而最後我們跟真實越來越遠,跟自我越來越遠。王佳芝的故事,就像今天有人終日在on-line game中做生意打搶戰尋求快樂與成就,有人對net sex樂此不疲,有人在網上大發偉論但在現實中沉默無言。媒體,入侵了生活,取代了真實。
一座雕像vs一個有血肉的人
肉慾當然也是《色,戒》的重要部分。談性之前,必須討論鄺裕民及易先生兩個人物的塑造。有人覺得王力宏演技木納,而且太青靚白淨,不像一個朝不保夕的革命分子,但其實,鄺裕民合該是這個樣子。小說的鄺是個有點窩囊的小男人,但電影中的他卻比較正氣,這對比著易先生。易先生是漢奸,而他是個愛國青年;易先生代表的是情慾,而他則像個只有革命理想沒有私慾的人;易先生的皺紋清析可見,他卻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電影中的鄺裕民,其實像一座雕像,他一出場就宣告不談兒女私情,他開口閉口只有革命,他的清秀俊美有點不吃人間煙火。
至於梁朝偉的易先生就更精彩。小說中強調易先生的瘦小、頹頭、鼠相,而當時也盛傳葛優會擔演此角,然而,李安最後決定由看來似乎太過靚仔的梁朝偉演出,而拍出了小說所沒有的情慾味道。是的,誰都不能否認葛優不會有什麼性的吸引力。而梁朝偉演易先生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眼神風度讓王佳芝的淪陷變得合情合理。尤其在香港的一段戲,更彷彿是易先生在引誘王佳芝,後來在上海,王佳芝更漸漸陷入與易先生的強烈肉慾中。
梁朝偉填補了小說缺乏的說服力,至於小說中輕輕避過的性愛場面,亦因梁朝偉的演出而盡情發揮。如果換了由葛優去演,真不敢想像那些床戲要怎麼拍。梁朝偉的易先生與王力宏的鄺裕民的對比,引導出這個結局的合理性:最後王佳芝選擇的,不是一座完美的但冷冷的──也是去性化(de-sexualized)的──雕像鄺裕民,而是會使壞帶邪氣卻也是有血有肉的易先生。
代表肉慾的一方,居然戰勝了代表革命理想的一方,這是張愛玲有點閃避的問題,李安加以發揚。《色,戒》小說寫成於一九五0年間,在那個時代談這個議題,張愛玲又豈只是離經叛道?她至少比同代人走前了半個世紀。當然還有那隻巨型鑽戒,小說中,那是用十一根金條買回來的,那是閃亮亮的金錢、赤裸裸的物質──尤其在一個人民水深火熱的時代。然而,就是那巨鑽令王佳芝的最後防線崩潰。《色,戒》從序幕的麻將䒷上的巨鑽,就開始強調巨鑽的魔力。最後,革命在一顆巨鑽下失守。
一則廿一世紀的寓言
這就是張愛玲的厲害,在一個眾作家談救國、談封建思想的時代,她超越了她的時代,以預言家的姿態談一些我們至今談論不斷的話題,包括傳媒的虛假世界、性愛的快慰與危險、物質主義的盛行。而在那短短的小說中,當年她說不清(或是不太方便說清的),在李安的精彩詮釋下有了淋漓盡致的表達。這就是我們看《色,戒》何以那麼投入的原因:整部電影的幾個議題既是屬於廿一世紀的,而我們更彷彿都是王佳芝的化身,同樣很想忘我地找個虛構世界去躲,同樣有時身陷於不應該的情慾中,同樣有時被物質弄得目眩神迷。我們,其實都是王佳芝。(談《色,戒》.上)create_adam@yaho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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