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性別弱勢
比起薩依德的中東背景,我的弱勢經驗其實是芝麻小事。我出生於小康家庭,我入讀名牌中學,中學畢業後有機會先後到加拿大及台灣求學。從某個角度看,我甚至是享盡了不少七字頭該有的社會資源。然而,我當年卻有過作為弱勢──性別弱勢──的經驗。
中學時期,我是個很少得到同輩認同的男生。在我就讀那間中學的文化中,一個受歡迎的男生通常是一個「很男仔的男仔」:他應該是好動的,最好是球場上的健將(而且要是籃球而不是排球,因後者被標籤為具有女性傾向);他不需要學業成績好,最好有一點壞;他應該有前呼後擁的一眾同性朋友,保持著一種外人難以融入的「社群次文化」。
然而,我的特質卻恰恰相反:放學後男同學去打球,我卻去了圖書館,更慘的是我除了看金庸衛斯理,還會看三毛亦舒;放假時男同學相約去看色情電影,我永遠不在被邀請之列,事實上當時的我常去教會;男同學都迷賽車、看《風雲》、交換日本漫畫,我通通感到陌生,事實上我當時悄悄地參加了話劇活動;男同學開始玩槍戰,我卻去參加歌唱比賽。像我這種男生,客氣一點的同學會稱之為「斯文」,不客氣的則稱之為「文弱書生」、「懶乖仔」或「死讀書」(很奇怪,他們會把一個興趣較靜態的男生跟「死讀書」扯上關係,而不理會我的興趣跟生活圈子很可能比很多「波牛型」同學更廣),甚至是「女人型」(把一個不合乎傳統男性特質的男生跟女人混為一談,是為社會對一個男性的最嚴酷懲罰)。種種原因,造成了我當時在學校的孤獨心情及弱勢地位,那是同輩社群對多元性別特質的排斥──甚至是壓迫,我被推到一個邊緣的位置。
升上大學後,我選修了女性主義社會學,授課者就是台灣著名的女性主義學者林芳玫老師;我又從其他途徑認識了《內在革命》及《女太監》等著作,開始閱讀相關理論,了解父權制度對人類的身心壓迫。當時,我跟性別研究就像一拍即合。一直到了很多年之後,我才慢慢明白當年我為何跟這個學術領域一見如故,因為,那直接關係到我個人的弱勢經驗,換句話說,那些理論對我來說不是假大空的空中樓閣,而是活生生的「血淚史」。此後,我對性別問題的觀察總是比較敏銳。如不少學者所言,當今世界的三大壓迫來自性別、種族及階級,我很慶幸我中學時就經歷了其中一種,體驗到什麼是意識形態,什麼是權力,什麼是壓迫。一理通百理明,這令我後來思考種族與階級的問題事半功倍。
作為種族及階級的弱勢
很多年過去了,活在台灣及澳門,我沒有機會親歷種族與階級歧視──直到去年赴英國求學。英國的種族歧視的確比我想像中嚴重,我跟多數亞裔同學幾乎是一人有一個(或幾個)被歧視的故事:有同學曾在街上被人踢他的行李,並被罵「滾回日本去!」有同學曾在巴士上被罵是「亞洲豬」;而我也曾被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對我說「中國人,走吧!」這種來自街頭的歧視畢竟是容易辨明的,更為可怕的是來自較高文化水平的階層的歧視──例如我身處的學術環境,他們不會罵你「亞洲豬」,他們對你的歧視常是不動聲色的、難以明辨的,這種情況會導致兩種後果:一,弱勢索性不思考歧視的問題,甚至自我催眠,認為歧視根本不存在;二,弱勢成為驚弓之鳥,把所有問題推到種族上,患上「被迫害妄想症」。這種似是無形卻有形的歧視,顯然更為棘手。
其實,早有英國報章報道過去幾年種族歧視在歐洲日益嚴重,原因涉及恐怖份子及亞洲崛起帶來的恐懼等。可笑的是在赴英以前,我竟曾天真地以為歐美早已對不同膚色習以為常,種族歧視早已不值得大書特書。這種對種族問題的漠視與否認,正正體現了權力的運作:壓迫的最高境界,是要令弱勢社群「身在苦中不知苦」,甚至相信所謂的歧視與壓迫是不存在的。情形就像澳門今天很多女性打從心裡相信性別歧視就已是明日黃花。
面對英鎊的高企與英國的高昂物價,身為留學生的我又稍稍經歷了作為經濟階級的弱勢之苦。在英國,我大多只能在最便宜的店舖,購買裡面最便宜的東西。我曾多次在唐人雜貨店拿起一樽腐乳,但最後還是依依不捨的放下,只因那腐乳盛惠港幣近四十元;我喜歡星巴克的沙冰,但我一年來從沒喝過,只因那沙冰盛惠港幣近五十元;最妙的是購物,因為每間超市的價格各有不同,我有時會在A超市買牛奶、B超市買廁紙、C超市買罐頭,常常不能同一時間買齊所需物品。經濟的問題不只關乎物質,還涉及生活空間及生活型態。比如說,我很少逛宿舍附近那間商場,我也很少到倫敦的某些區域,因為那裡的東西我買不起;我在英國又很少買新書,因為書價實在太高。如是,作為經濟階級的弱勢,我的城市空間受限制,我的休閒生活也受到影響。
當然,我始終是個時代的幸運兒,我所有的弱勢經驗其實都只是「淺嘗即止」,比起世界上處於水深火熱的弱勢──如貧窮國家的雛妓、非洲的飢民、美國的中東人,我「買不起沙冰」的抱怨似乎是無病呻吟。然而,以上經驗卻令我學習如何作批判思考,培養對權力與壓迫的敏銳。受種族歧視的經驗,令我重新思考全球局勢與媒體呈現的種族刻板印象等問題,甚至是澳門人如何看待新移民、自由行與菲傭的問題;至於作為經濟弱勢的經驗,除了令我更關心勞動階層,也引發我思考城市空間如何被階級化,以及促使我發掘電影小說中潛藏的階級問題。
弱勢、體制、雙重視角
在《知識份子論》中,薩依德早已明言:知識份子應該質疑階級的、種族的或性別的特權意識。他認為一個知識份子應該跟體制保持距離,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培養出一種「雙重視角」(double perspective);我把這理解為一種既能從主流價值,也能從弱勢的角度思考的能力。薩依德深信知識份子的要務之一是要把社會上的刻板印象一一破解,而邊緣的狀態──弱勢──則能提供解放的力量,令人反思權力,令人有創新及實驗精神,而不被馴化。
我並不認為所有知識份子都不該進入體制,體制內的改革者以及體制外的批評者在社會中應該是同等重要的。然而,無論是否身處體制,知識份子也都應該勇於對權力說真話、對弱勢的苦難敏感、對社會的不公敏銳。一個學識淵博的人如果只捍衛主流價值,為當權者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說話,缺乏反思權力的能力,那麼,如薩依德所言,他只會是個專家,而不是知識份子。而弱勢的經驗就能造就上述的一種「雙重視角」,並培養出薩依德所言的「反對的精神,而不是調適的精神」。
活在今天的澳門,我們不見得都有機會體驗弱勢之苦。然而,這卻會是我們認識社會的一個有力的切入角度。例如,我們可曾好好了解過澳門的菲傭社群?他們受到怎樣的歧視?澳門的社會制度及城市空間給了他們什麼位置?我們比較了解皇朝區還是北區?這幾年澳門的巨大變遷怎樣改變了北區?社會的低下階層能合理地分享經濟成果,還是進一步被邊緣化?老年人這一弱勢社群的生活是否有保障?我們的城市是否有足夠的「無障礙空間」提供給殘障人士?澳門有沒有團體為同性戀者爭取權益?澳門女性被性騷擾、遭受家庭暴力的情況嚴重嗎?
社會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結構,對弱勢的關注,其實關係到整個制度的建立。公平合理的制度一旦建立了,社會上所有人都得益;反之,若沒有好的制度,今天受苦的是他,明天遭殃的就可能是你。我們當然希望社會上有更多知識份子的出現,但就算你沒意思當個知識份子,你都不能對弱勢的問題置身事外──因為,誰都逃不過權力,逃不過政治。
延續閱讀:「公共知識份子」系列
1-林玉鳳:《讓茶餐室討論成為公共意志》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agnesmacau/3/1274666698/20061024005810/
2-知識份子就是公共的--香港文化學者梁文道專訪
http://manfaiw.blogspot.com/2006/10/blog-post_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