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喜歡梅艷芳,而不是陳慧嫻或葉倩文?為什麼喜歡張國榮,而不是譚詠麟或劉德華?當年,一個青少年的選擇,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如果叫他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時再選,他的選擇仍然不會改變。是的,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終於搞清了一個問題:當年我們的那個看似兒戲的追捧偶像的選擇,其實是一個有關文化認同的選擇,甚至是政治的選擇。
他在噓聲中長大
張國榮曾經道出一則軼事:初出道的他,曾在一次戶外演出中把帽子拋給觀眾,結果,觀眾不領情,把帽子拋回台上,並報以噓聲。張國榮,是在噓聲中長大的。然而,這曾經的噓聲,卻成了張國榮的代表性的明證──他總是走得太快,他甚至離經叛道,因此,他總是受到保守勢力的攻擊。
張國榮的獨特性,可以從他跟同期藝人的差異看出來:八十年代初,他跟陳百強是一正一邪的代表;八十年代中,他跟譚詠麟分庭抗禮;九十年代,他跟劉德華形成強烈對比。張國榮出道於七十年代末,當時的男歌星要不威風凜凜扮大俠(如鄭少秋),要不正經八百像老師(如關正傑),要不清純健康像學生(如陳百強),那絕對不是一個讓張國榮施展所長的舞台。然而,在那個所謂"正氣"當道的時代,尚未走紅的張國榮卻不掩飾他的"壞"。他在電影《烈火青春》中是反社會的叛逆青年,在《檸檬可樂》中是偷嘗禁果的未成年少男;《失業生》是最好的例子,片中,陳百強是正派的乖仔,張國榮是邪派的壞孩子。雖然明知道觀眾最受落乖仔型,但張國榮從不掩飾他的不乖不純。
到了八十年代中,香港經濟進一步發展,文化進一步開放,他的時代來臨了。他高唱他是"不羈的風",他在《儂本多情》繼續演玩世不恭的男人,他創出一種男歌星在舞台上少有的動感,他甚至不怕展示他雌雄同體的特質──某年的台慶,他以一半男裝一半女裝的衣飾一人分演男女角,跳出誘惑的舞步。然而,張國榮仍然不是第一把交椅,在市場上最領風騷的,仍然是形象正派親切的譚詠麟。如果陳百強是好學生而張國榮是壞學生,譚詠麟就是好情人而張國榮就是壞男人。雖然已是天皇巨星,但張國榮仍偶爾難逃被噓的命運,當年的麟迷還叫他"基佬榮"。
雌雄莫辨叫社會頭痛
到了九十年代,半退休狀態的張國榮放下偶像的負擔,演出有更大突破,如電影《春光乍洩》及《霸王別姬》的同性戀者、演唱會中的紅色高跟鞋、歌曲《我》的出櫃意味與《偷情》的大瞻情慾。藉著對性取向的坦然,張國榮式的獨性特更上層樓。對比著九十年代歌影皆紅的劉德華在戲路、形象與歌曲的保守大路,張國榮仍然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頭號壞孩子;劉德華是好男人,是大英雄,而張國榮則是個有點陰柔的同志,一個最叫社會頭痛的雌雄莫辨的人。香港學者洛楓在《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一書中指出,八十年代的張國榮的形象是個以異性戀姿態出現的壞男人,到了九十年代他更是不避諱表現其陰柔特質的同性戀者,他對傳統社會的挑戰晉級了。
為什麼要強調張國榮被噓的往事,以及他曾經在歌壇上的"二奶命"?因為,一個突破了他的時代的人,從來都不容易被大眾接受。最接近的例子有梅艷芳,一個"不端莊"的女歌星,一時穿男裝,一時是壞女孩,一時是妖女,當時受到不少衛道者攻擊,因為她挑戰了女人的傳統定義。較遠的例子,有美國五十年代的占士甸及馬龍白蘭度,他們在《阿飛正傳》及《慾望號街車》中的形象反叛、不務正業、甚至有暴力傾向,當時也受到不少抨擊,"教壞細路"從來是最有說服力的批評。更遠的例子,有十九世紀末在法國出現的印象派,因為畫風顛覆傳統,初期常被人嘲弄,甚至被狠狠地排除於正規的沙龍展覽之外。這些例子說明一個問題:一些真正劃時代的藝術工作者與藝術品,往往都先經過被排擠、被攻擊、甚至被妖魔化。然而,這些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作品。
張國榮的價值,也就在這裡。當娛樂工業旨在迎合大眾,他卻幾乎一輩子都在挑戰禁忌。他當年向台下拋帽子的事件很具代表性:當歌星都要像關正傑正氣凜然在台上唱歌,他硬是要又唱又跳,甚至貿然"冒犯"觀眾,該當何罪?他根本就是逾越了一種言行界線。在仍然保守的七十年代,他不走主流路線;在經濟與文化都風雲變色的八十年代,噓聲沒完全離他而去,但他努力地自創舞台與電影形象的新風格;在流行文化回復保守的九十年代,他竟進一步犯禁,公開其性取向並接演多部同性戀題材的電影,並以高跟鞋及長髮等備受爭議的造型在舞台上引吭高歌。
他的壞,改變社會
張國榮的大膽,除了是因他強烈的個人特質使然,也有其時代因素。其時香港文化的開放,與英美日的風潮有關係密切:英國的David Bowie、美國的麥當娜、日本的澤田研二,都用誇張的舞台形象及大瞻的歌詞挑戰傳統,而一一登上巨星殿堂。不像七十年代的約翰連儂直接談政治反戰,他們用的是看似跟政治沒關係的娛樂方式改變社會,那是由七十年代的政治開放結合八十年代的娛樂事業的一股浪潮。當時仍是殖民地的香港,與世界大勢步伐一致。而張國榮,就是個人特質與政治趨勢的美好結晶品。
現今樂壇的確仍有如陳奕迅的實力派,影壇也仍有如吳彥祖的型男,但我們已經找不到像梅艷芳與張國榮一般的人物,他們在噓聲中長大,他們不斷犯禁;他們的"壞",鼓勵了個體的解放、性別的多面性、流行文化的多元化。是社會開放造就了他們的成功,他們也反過來推動了社會的前行。這一點,是陳慧嫻、譚詠麟、劉德華都沒法做到的。於是,我們大概可以了解為什麼喜歡張國榮的人,大多是一些心胸較開闊、對異文化比較寬容、對傳統持反思態度的人。因為,流行文化打動我們的,從來不只是娛樂性那麼簡單,一個真正的藝人令我們著迷的,也從來不只是聲色藝那麼純粹。更重要的,是那隱藏的文化意識與政治姿態。
(《澳門日報》演藝版,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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