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On the road
三月初春的洛西一帶,寒意變薄了,濕潤的空氣變得越發澄瑩剔透。
金針般絲絲縷縷的陽光,從天空中無邊無際地灑落而下,穿透了冷杉與榛樹的新葉叢,淡金中便帶了青翠蔥蘢的綠。
從東山返程出發,沿著東海道經衣笠山一路南行向嵯峨野,沿途路徑的兩邊,草叢中點綴著款冬、觀音蓮和燕子花白色的身影,星星點點連綿不絕,不時還會見到各種地藏與稻荷狐狸的殘破石像,東倒西歪隱藏其間。
因為是沿途分佈著許多名寺神社的要道,一路上都會遇到不少行人:或是穿草鞋紮白衣拄著手杖的虔誠巡迴香客,或是衣著入時、趁興春遊的府都町人,還有抬著轎子或推著貨車的苦力,三三兩兩地,絡繹不絕。
尤其是到了某個歇腳的驛站時,更呈現出一股子春天才有的那種嘈雜熱鬧勁來。
坐在這家據說很有名氣的驛站外,櫻一邊咬著用艾草汁做成的青團丸子,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看向正和驛站主人交談的銀髮老師。
稍微有點遠,聽不清那個人說些什麼。
大概也不過是打聽晚上住宿之類的平常事情吧。
即使是這樣,他也會笑得把眼睛眯成條縫的樣子呢,這個人真是的!
「哼!」
櫻哼哼想著,狠狠咬了口丸子,清苦帶微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散開來。
半月來的行程中,她常常會這樣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浮氣躁。
想起來,因為這趟跟老師一起出來的行程,本來就實在有點莫名其妙的緣故吧?
半個月前,櫻被叫到授業恩師及首領五代火影面前,接受一項意外的任務。
「今年東山的醫學研判交流會,小櫻,你代我去參加吧!」
「真的嗎?」
櫻有點吃驚。
每兩年一度的東山醫研會是醫界盛事,並不是象她這般的小醫忍可以隨便參加的。
「應該會遇上不少名醫呢,把握機會開開眼界吧!」
綱手托著下巴只顧看手中的檔,頭也沒抬地說道。
「太好了,謝謝您,綱手師傅。」
「不用謝謝啊,因為把你打發走我也可以輕鬆兩天罷。」
「師傅你這樣說也太過分了。」
「我只是說實話嘛。」綱手不在意地擺著手。
「這陣子也辛苦你們了,這個任務算是去散心也好,一路上的安全問題就可以拜託你了吧?卡卡西。」
「是的,綱手大人。」
「哎?」
櫻驚訝地回過頭,看見她的前上忍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出現在了房間一角,平靜地回答著上司的話。
見櫻轉過頭來盯著自己,他便對她露出那種熟悉的彎起眼角的微笑方式,點了點頭。
就像什麼也沒曾發生一樣。
櫻也很想學他那樣,若無其事地笑著點點頭。
就當作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吧!
可是,她卻只會臉色僵硬、慌張而彆扭地,把頭轉了回來而已。
於是就這樣和他兩個人一起,從木葉出發了。
去程的路上,北行會經桃山,路過茶鄉宇治,醍醐和山科這些地方。
因為他說是——「既然好容易能公費遊覽,所以不要錯過機會」,兩個人也沒有使用飛腳,只是平常地行進而已。
在途中,一會兒停下買些「棲鳳庵」的宇治綠茶作為手信,一會兒又到醍醐寺觀賞五重塔下的櫻花,還陪他跑到在山科的清水燒窯戶那裏,買了個貴得離譜的瓷缽背在身上,傻氣地她幾乎不好意思再跟在他身邊一起行路。
而且每到不同的地方,他還會找到當地的美食可吃。
既有路邊攤屋上,沾滿醬油和蜜糖烤出來的雞肉鋤燒,價廉而豐美;也到門口掛著河豚燈籠的名店,用繪有青藤花紋的精緻瓷盤把擺成菊花一樣潔白透明河豚刺身端上桌,蓼葉醋裏摻了紅葉落辣椒茸,一派鮮甜至味。
還有以酸辣醬調味的鯡魚配上蕎麥面,湯底是海帶和鰹魚熬成的汁,完全跟火國的骨湯不同,即使不是象鳴人那樣的拉麵狂人,也會覺得實在非常好味而對胃。
說到吃嘛,美食當然是很不錯。
但是也因此,櫻發現自己竟有了意外的收穫。
「卡卡西老師,你……」
就在旅途首晚進入山科,品嘗當地的雲丹海膽時,當她忽然反映過來意識到這點,不由得瞪圓了雙眼直看著對方。
「那個,那個……」
「啊?」
正把灑了檸檬汁的新鮮海膽卷上紫蘇葉,送到嘴裏大嚼特嚼的卡卡西,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看向她。
「你,你的面罩?」
「哦,這個啊,戴那個東西的話,可就沒法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啦,對吧?」
實在是非常理所當然的口氣和表情,結果櫻覺得自己的驚詫簡直跟個傻瓜似的。
「還是戴著的好,本來還有點神秘感,這樣一來可就成個普通大叔了!」
她沒好氣地笨拙回擊。
「哎呀,這麼說可好傷心啊!」
卡卡西聽了只是用手指抹了抹嘴角處的一點檸檬汁,毫不在意地笑了。
線條分明然而色澤淡白的唇角,笑的時候彎起來的角度,和右眼下垂的眼角呼應,產生了某種微妙的眩暈感。
櫻不自在地低下頭。
結果後來一起這樣吃飯的機會雖多,她也似乎沒正經好好打量這個人真正的樣子一眼。
七班的時候,三個人一直好奇的真面目,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時看到了,竟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外或振奮的情緒。
儘管有了這種「意外的收穫」,和這樣表面上還算輕鬆的對話。
不過始終她還是覺得彆扭,何況也為擔心這樣跟著他優哉遊哉旅行一樣會趕不上大會而感到焦躁。
但每每提醒他,他又是那副「還早還早來得及」的論調,讓她奈何不得。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大叫大嚷地沖他發脾氣吧?
或許因為,眼前這個不戴面罩的卡卡西,讓她覺得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
而且,在開年稻荷祭前天自己對他說過那麼過分的話,以及之後發生了那麼多事後,對於名分上是前帶隊老師、其實職級上更應該是上司的他,她覺得實在沒有立場和勇氣,對他再和以前一般任性和自然了。
所以,最後也就只好無可奈何地跟著他這這那那地,一路磨蹭到了東山,好歹算是沒有錯過那場交流會。
東山會議期間,把她送到參會的地點後,他便呼地沒了蹤影。
——說是還有火影交代的任務,可是從會後來接她出會館時,他滿臉輕鬆自若的表情來看,十足十一副觀光客的架勢。
「回木葉的路上,我們走二條城南行向嵯峨的那條線路吧!」
並且他還如此建議。
「……」
「哎呀既然怎麼都是回去,那就不要浪費,到處看看瞭解民生也好啊!畢竟難得公費出這麼輕鬆的任務嘛!」
「……」
回去真的能跟綱手師傅報你這些吃吃喝喝的觀光費才怪呢!
心裏這麼想,但嘴上到底沒說。
結果還是又莫名其妙地跟著他,比來時更象觀光般悠然地踏上了返程。
到底自己現在坐在這裏吃什麼團子之類的,算是怎麼回事呢?他究竟想些什麼?
完全搞不明白。
「休息好了嗎?晚上要住到嵐山附近松尾村裏的話,可得加緊上路了哦!」
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了跟驛站老闆談話的卡卡西,走過來和正在發怔的櫻說道。
櫻抬頭看了他一眼,因為背光,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仍然可以很分明地察覺到他那種特有的輕鬆表情。
「嵐山?」
「啊,過嵯峨不去嵐山可怎麼成?」
他理直氣壯地這麼說著,順手從凳子上的盤子中拿起最後一串團子。
「唉唉,就算這裏的艾草團子好吃,可別吃太多啊,晚上還帶你到家老店吃好東西。」
「我可沒有吃那麼多!」
櫻有點臉紅。
原來自己東想西想的時候,竟然一個人把這麼大盤的團子都吃掉了。
「不過,這家驛站的艾草團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吃!小櫻,要是以後深秋初冬的時候有機會,到往東的靜岡那裏有家鞠子宿驛,去嘗嘗他家的山藥湯才真是美味。」
卡卡西倒毫不在意地把竹簽上的幾個團子咬下來,邊吃邊道。
「團子也好還是嵐山也好,我說卡卡西老師,你這不是完全是觀光客的打算嗎?」
櫻很不自在地站起來整理自己的行囊質疑道。
「而且你到底怎麼會知道這麼吃吃喝喝、遊山玩水的事情啊?難道以前常常象這樣趁出任務時,假公濟私嗎?」
「說常常嘛那可就太冤枉了,不過好歹也接過大大小小那麼多工,各國之間走的多了,自然也會多瞭解點不是?」
「我看你瞭解的好象都應該和我們的任務沒多大關係吧!」
「人生除了任務,還應該有其他樂趣不是嗎?」
「這可真不象身為上忍的人說出來的話。」
「呵呵,說的也是。」
卡卡西笑著,幾口喝完粗陶杯中溫熱的麥茶後,也站了起來,把裝著在清水買的瓷器的背包小心背起來。
「走吧,趁著剛才那陣的時雨過去,好好趕路吧!春天走嵯峨的這一路上,時雨就是不少,詩意是詩意,但是旅行的話還真是麻煩呢。」
「這個你又知道?」
櫻跟在他身後翻翻白眼小聲道。
「哈哈!」
對方也不知道聽見還是沒聽見地笑著,大踏步往前走去。
陽光金針般灑滿了他白色的亂髮,和背後鼓鼓的背包。
松尾村位於嵐山南面的山脈處,是年代非常古老的村落了,村中竹林裏有座據說是史上著名美人小督的故宅,但究竟是不是真跡,似乎也沒人說的清楚。
這些,櫻當然也是聽卡卡西說的而已。
當他們當夜入住松尾村的民宿,放好行李出來用晚餐的路上,卡卡西邊指點著經過的一片漆黑竹林,邊如此給她介紹。
表面上不以為然也好,但心裏,櫻到底還是驚詫於這個人的見聞廣博。
以前雖然只是對他在忍術方面的修為之強略知一二,無論作為老師還是忍者,那份懶散表面下的強大感,遠在她所認識的所有木葉人之上。
後來慢慢地,越走近他,他在理論、醫學、洋務上的能力,就一一逐漸展現出來。
還有這些也不知道該不該稱為能力的,吃吃喝喝、遊山玩水之類的事情。
一個人怎麼可以懂這麼多完全不同的東西呢?
究竟,這個曾經當過自己半載領隊老師的男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越這樣想,櫻就越覺得,自己始終是不能完全瞭解他。
也許,就跟綱手老師說的那樣,他這樣的天才,並不是自己這樣程度的人,所能瞭解的。
大概,要更聰明、更出色的那種女性才有可能吧?
比如生活在先鬥町茶屋裏的女子。
一想到這裏,櫻大為氣惱地敲了自己腦袋一下。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去想這件事情了,怎麼還是會這樣自尋煩惱啊。
她看向走在前面的卡卡西,他顯然並沒留意到她在後面的這些個小動作。
為什麼這個人會一副完全沒事發生過的輕鬆樣子呢?真是可氣。
這樣一想就反而又格外生起其他莫名其妙的氣來了。
沖著那悠悠然的背影揮了揮拳頭,就算在心裏揍一下洩氣也好吧。
結果對方此時卻正好在一家店鋪門口,停了腳步轉過身來:
「就是這裏了!」
「……哦!」
舉在半空的拳頭,不知怎麼好。
而他卻似完全沒有留意到她尷尬的舉動,自己撩起門口那印著桐葉紋章的門簾徑直走了進去。
櫻把拳頭收回來又敲了自己一下,才訕訕地跟在他後面進了店。
進得店來,和小小的門面不同,內間意外的寬敞。
店子中央是一個四方形的圍台,中央就是店家料理食物的廚房,圍台的十幾個座位之外,店內還有大概有十個左右的桌位。
此刻雖然已經過了晚餐時分,卻還有四五成的上座率。客人們有坐在圍台前邊吃邊和師傅閒談的,也有坐在散桌上喝酒聊天。
總的說來,人雖不少,但一點也不嘈雜。
到底是屬於府都的地方,即使是這樣的村落裏,人們的談吐還是文雅含蓄為上。
對著店門的南端屋角處,坐著位頭髮花白,然而面目卻完全看不出年紀的盲人琵琶師,正撥弄琴弦,口中唱著「金谷園中榮華客,終成飄零無常花……」什麼的。
「吃東西的店裏,怎麼會有人唱曲呢?」
櫻邊坐下來,邊小聲地質疑道。
「府都這裏的風俗而已。」
卡卡西正很熟絡地跟料理台內的老闆打著招呼,隨意回答道。
「滿好啊!聽一曲平家盛衰,佐滿桌清酒美食,也算體驗下府都的風雅飲食文化嘛!」
他輕鬆地玩笑般說道。
風雅?木葉出身的人談風雅這個詞本身就不風雅呀!
櫻撇撇嘴,有點想對他的說法提出反駁,不過終究是沒說什麼。
也許是餓了吧?算了,沒力氣跟這個傢伙爭論什麼風雅不風雅的問題。
眼前店家正用一雙超長鐵筷,不斷翻動揀出料理臺上一鍋金黃透明的熱油中的各色煎炸美食,實在才是比任何風雅都要直觀美好的注解。
原來他帶她來的這是家天婦羅店。
店家把一塊炸好的牡丹蝦放到櫻面前鋪著細和紙的小盤上。
「這可是府都第一、不,是天下第一的頂級天婦羅喲。」
「哪里哪里,客人您這麼說真不敢當啊!」
店家嘴上謙虛著,臉上可樂開了花,招呼夥計殷勤地給卡卡西布上溫熱的美酒。
真是走到哪里都這麼吃得開的人哪!
天下第一?瞧這馬屁給拍的。店家也真吃這套。
看來,成年人有時候比孩子還需要被哄呢!
但是,眼前的炸蝦,似乎也不是完全對不起這傢伙的吹捧。
靜靜躺在絹白和紙上的炸蝦,在透明的一層金色薄衣下,還看得見蝦身鮮紅色的花紋。
「吃吃看就知道了,小櫻。」
不需要蘸蘿蔔泥和醬汁,只是簡單撒上一點白海鹽就送進嘴裏。
肉質甜嫩,入口幾乎瞬間化成汁液,好吃到令人吃驚。
櫻的眼睛眨巴著,嘴卻一點也捨不得張開,怕失卻了口中這驚異的美味。
「好吃嗎?再嘗嘗這芋頭也不錯。」
「唔嗯!」
芋頭粉糯。蘿蔔爽口。山藥薄而甜脆。茄子則是油香滿滿的軟嫩。
還有海蝦、香魚、洋菜、白藕、牛蒡……
長這麼大,櫻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多這麼好味的天婦羅。
「但是……好奇怪呢!」
「啊,什麼好奇怪?不好吃嗎?」
「不是,就是因為太好吃才奇怪啊!」
櫻說著用筷尖指了指卡卡西桌前的食物。
相對于櫻的豐盛,他只是一小碗的味增枸杞拌豆腐、一條炸制小香魚和幾片炸藕,以及一錫壺的溫酒而已。
「我記得老師不是很討厭吃天婦羅嗎?」
「啊,沒錯,是不太喜歡。」
「那為什麼會知道這家店是最好的?」
「這個啊,就算是不喜歡的東西,也還是可以分得出好壞的吧!」
「……這種說法好象很狡猾呢!老師。」
「是嗎?」
卡卡西笑了笑不再辯解,端起酒杯放在唇上。
櫻聳聳肩,繼續埋頭吃著店家不斷炸好後夾上來的那些美味。
這時店裏某張桌子上的客人正向琵琶師嚷嚷道。
「喂,師傅,別唱那些公家大人們的故事了,唱點情曲兒什麼的吧!」
屋角的那位盲人琵琶師,似乎剛才喝了點茶水,稍作了休息。
聽到客人如此要求,就又重新抱起琵琶來,頓了頓,又唱起了一首和剛才完全不同的曲子來。
聽他唱道:
「白露思逝情,桂川道無常……」
正努力把心思集中到口中美味的櫻,並不十分想聽這些琵琶曲。
就算說是什麼風雅的府都風俗,但和卡卡西老師這樣的成年人不同,她還遠不到能鑒賞這種冷清曲子妙處的年紀和心態。
再怎麼說,人家可也只是妙齡的少女呀!
即使為了美味的食物不得已跟著老師到了這麼老舊的店,可也沒必要象老頭子一樣,硬要聽什麼聽了也不懂的曲子來學風雅吧?
可是雖然這麼想,櫻發現此刻,自己也似乎下意識地聆聽起琵琶師所唱的內容來了。
「……郎負半卿行暮色,今宵永別傷月影。
冷泉流寒煙,遠望妻女身。
此身赴死心尤感,相逢一醉散前緣。
‘壬生南北九頂鐘,朱雀野裏東寺塔。
三條道上露棲草,伴我離世何須言。
四十男兒十四女,相隨情死,違背倫常,
塵世間,多少冷眼怨念,怎擔當?
黃泉路上我獨行,唯願卿卿多懷念。’」
哀淒低徊的微顫男聲,和琵琶那連綿不絕、漸行漸急的弦聲。
櫻覺得有點耳熟。
似乎在什麼地方聽到過感覺完全不同、但內容卻很相近的曲子。
「他那裏語猶未斷,斷腸聲盡,淚濕衣衫。
阿半正淚如雨露潸潸下:
‘郎君言切切,怎奈心如鐵!君恥忘年之情,妾身腹中骨肉又何如?
情死之路隨君去,世人笑駡同草芥。
須知留妾獨活非好意,空留餘恨伴長夜。」
櫻咬住筷子尖,聽得出了神。
「憶往昔,自幼伴君身,相攜遊祗北,執手俯背如影隨形。
人形玩偶美髮簪,君憐妾身勝雙親。
展眼芳華將及笄,妾顏如花恰初綻。
說的是,若為人妻正當年,
卻不知,妾心懷君已多時!……」
感覺眼眶酸酸熱熱的,幾乎有液體湧上來。
真是莫名其妙啊!明明是只聽得半懂不懂的曲文而已!
為什麼自己要跟老頭子一樣聽得這麼傷感呢?
她偷偷看向坐在身邊的卡卡西。
但他只是和剛才一樣,把雙肘懶散地放在臺面上,撐住半邊身體,一隻手拿著半空的酒杯,手指在杯沿慢慢地來回劃著圈。
以為他也是為聽曲而出神,可一旦有店家為他斟酒或搭訕,馬上又能非常流暢自如地微笑和應答。
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否真有留心聽琵琶師唱的內容。
這個人哪,她或許是對他的一切都看不明白吧!
這麼想的時候,眼淚似乎消退了下去,心裏的酸酸脹脹的感覺卻更加膨脹開來。
她轉回頭,繼續搛起一塊炸牡蠣塞進嘴裏。
「俗世羈絆就此拋,三千淨土攜手往。’
愛河輪回系兩端,碧淚一痕映雙人。
寂夜冷月映桂川,彼岸已過,回首望塵囂。」
吃完出店,已經是很晚的深夜。
春日洛西的夜空薄涼如水,清透幽靜,象一整塊的水晶,星星與弦月銀白閃爍的影子點綴期間,散落向大地的光輝,把遠處的嵐山和保津川照成了一副如同沉在深深的夢境裏的水墨畫般,,清明而遼遠。
身後店鋪裏那食物豐盛的香氣和歌者幽怨的吟唱,好似一下就完全融進了這份清而幽深的夜色中,消失不見。
只有月光下草尖上露水的銀色閃光,不知道從哪里紛紛而來的小小櫻花瓣,以及渡月橋那杉木橋板踩上去時的微小聲響,充滿了全部的身心。
此情此景,大概就是所謂的府都的風雅了吧!
櫻摸摸肚皮,卻忽然打了個一點也不風雅的飽嗝。
她聽見她銀髮老師那熟悉的笑聲從頭頂灑落下來。
「笑什麼?反正我就是木葉鄉下的土妞嘛,對不起了!」
「不是笑這個!」
卡卡西笑著搖頭,溫柔地說著,摸了摸她的頭。
「小櫻,真是個好胃口的乖孩子啊!」
什麼乖孩子,一副大人的討厭口氣!
心裏這麼反駁,可是他的口氣太溫和,手掌也太暖和了,以至於她並沒有一點受到嘲笑的彆扭感。
只是感到心酸酸的,柔軟而渴睡。
能不能不要這麼溫柔呢?
能不能不要在這遠離木葉的夜空之下、渡月橋邊,在這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世界中,這麼溫柔對我呢?
會害我很想和以前一樣依賴你,對你撒嬌啊!
還可不可以象以前那樣嗎?
還回得去老師永遠是我的老師,永遠在我身邊,不會留我一個人的那樣嗎?
卡卡西……老師。
卡卡西卻把手放了下來,眼睛轉開去,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
忍住從胸腔中湧起來的歎息,櫻默默地跟上他的腳步。
兩個人都互不作聲地,這樣走了好大一段兒路。
其實一路以來,雖然也結伴遊玩吃喝了這麼許多地方,可是想想,似乎旅途上兩人這樣沉默行進的時候還是居多。
這其中固然有櫻自己心裏糾結無法釋懷的緣故,可卡卡西的沉默卻來得那麼自然和輕鬆。
其實無論沉默或者談笑,他總是保持著這種水到渠成的流暢感,不象櫻這樣一望而知的直白,絲毫也令人發覺不到他內心的想法。
比如今晚這樣,一下又吃著美食開著玩笑、說些溫柔的話,一下又一聲不吭走著路。
大人們,怎麼可以這麼出色而圓滑地處事呢?
怎麼也克制不了這種胡思亂想,櫻覺得心裏象有什麼東西都要滿上來了似的。
如果不說點什麼的話……
「三條道上露棲草,伴我離世……何須言!」
結果什麼也沒說,她忽然小聲模糊唱了這麼一句。
但隨後也發覺到自己唱得實在跑音,便馬上閉上了嘴。
可看看前面的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洩氣。
「卡卡西老師!」
「嗯。」
「剛才店裏那位琵琶師所唱的……」
「嗯。」
「我以前也聽過,不完全一樣,是用的三線伴奏,但內容都差不多!」
「嗯,是嗎?」
雖然是簡單隨便的回答,可並不給人以敷衍的感覺,只有這個人有這種本事吧。
儘管這樣還是不能驅散她那種被挫敗的悽惶感。
「唱的是什麼呢?」
「哦,無非是些心中道行一類的曲目而已。」
「心中……道行?」
「啊,不過,都是些不用知道也好的東西!」
「卡卡西老師,不喜歡這種曲子嗎?」
「雖然詞寫得很美,但是談不上喜歡。」
他的口氣和剛才一樣,淡淡的,不敷衍也不關注,簡單而隨便。
但櫻忽然覺得心裏輕鬆了起來,也就不再執著於再勉強尋找話題。
兩人恢復沉默的狀態,這樣一直走回了下榻的民宿。
民宿的主人家殷勤地打開門,並點上燈籠,引領兩人回到各自的房間。
「小櫻,你有做過十三參拜嗎?」
走廊上,卡卡西忽然這麼沒頭沒腦地問道。
「啊?那個……」
櫻眨巴著眼睛,在腦海裏搜索著這個模糊名詞的意思。
「應該,沒有呢。」
「小櫻今年也正好滿13歲了吧?嵐山東面的虛空藏很有名,反正也是順道,明天去那裏做一次參拜如何!」
「……嗯,好。」
「既然這樣,早點休息吧,留足精力,明天好好參拜吧!」
他邊拉開自己房間的房門,邊對櫻揮揮手這樣說道。
因為昨晚半夜又下了幾場小雨的緣故,清晨出門的時候,感到原本就清涼的空氣更加透明柔和起來,不遠處嵐山的山形,也幾乎融進了春天那幾近無色的月藍天空。
重過夜晚所經的渡月橋,全長250米修長而灰白的橋身,正如龜山天皇所讚譽的那樣,「如月亮渡河之優美」,跨越過清碧見底的桂川。
渡橋向南,就是嵐山之東智福山腳,在略顯陡峭的山壁上,長滿了筆直沖天的杉樹與色彩斑斕的櫻樹,蒼綠與粉紅交錯下,掩映著一條鑿制的山道。
從此道拾級而上,不時會與一些已參拜完畢的遊客或香客們擦肩而過。
智福山法×寺中所供奉的虛空藏菩薩,據說是古代時由大和尚從東大陸尊請而來,受到僧侶們的熱烈信奉。
然而在民間,百姓們似乎把這麼位尊貴的菩薩,只看作是將屆成年的少女的祝福神,每年4月左右,父母便攜帶上裝束齊整、正好年滿13歲的女兒,來此參拜。
因此一路所遇參拜香客,櫻發現不少是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少女。
那些在父母陪同下的年輕女孩子,皆妝容秀美,梳了烏黑的髮髻,衣衫縱使不華麗,但總是色調不俗、質料高雅,透出一派受到嬌寵的青春美感。
這時,櫻才稍微有點明白,為什麼早上起床的時候,卡卡西老師讓民宿的店家為她送來一套印染了唐草暗紋的嶄新寶藍小袖。
雖然也有提出「既然是順便參拜不用這麼隆重吧」的質疑,可是殷勤嘮叨的店家大嬸卻熱心腸地說著什麼「那可怎麼行,年輕女孩子的參拜,要是不鄭重點,佛祖也會怪罪的呀」,不管不顧地哄著她給換了上去。
換好出門,卡卡西已經等在中庭,回頭看看她。
沒來由地,櫻覺得臉都漲紅了。
「嗯,穿上去滿合適的嘛!」
他這麼說。
理所當然的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說「這棵樹長的不錯」或是「今天天氣看上去真好」之類沒有實際意義的話。
其實合適個什麼勁?
跑到老遠的地方來登山拜佛,還要穿著小袖、足登木屐,費力又費事地鬧出這麼多花樣來,就為了聽你說這些嗎?
櫻想著停下腳,一邊休息下因穿不慣黑漆木屐而有點疼痛的腳,一邊對著前面卡卡西毫不費勁輕鬆前進的背影翻白眼。
不過,嘀咕也好,翻白眼也好,這樣跟著他走到這麼多自己以前從沒有想到過的地方,見到了木葉忍村生活之外的另一個人生,心裏也不全然是懷疑的負面情緒。
象這樣,穿著清秀的新衣服,完全如同平民少女那樣,來做十三參拜。起碼證明,他是記得她的生日,並且也很重視的呢。
所以,說有一點點開心也不過分。
真的,自從去年夏天七班解散以來,自從只剩下她一個人以來,還沒有這麼開心過。
很快走到山道的盡頭,就看見兩排朱紅漆柱,柱上以金漆草書四句偈言:
「佛智真實 度生死海 速求佛智 得盡諸苦」
柱上掛以同色的紅燈罩,即使是白天也點著常年不熄的佛燈,以此寓意虛空藏菩薩頂上如意寶珠無量無邊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奧義。
正殿中供奉的正是虛空藏院主尊,佛像並不甚大,坐于蓮華寶座之上,頭戴五佛冠,左手握拳持蓮,蓮上帶紫金如意寶珠,右手屈臂持劍,寶珠與劍即表福智二門。
當然,對這些佛法深意,櫻是毫無所知也並不感興趣的,但山寺中處處體現出的那一派古樸肅穆的神秘美感,卻實在令人著迷,因此她滿懷好奇之心,一一仔細打量進得寺來所見各種景物。
身邊的卡卡西或許是對這些有所瞭解的,但也只是抱了手,不疾不徐地跟在櫻身邊,若她提問,便簡單回答。
其餘時候,仍是習慣了的沉默和淡然。
只是看著她把頭扭來扭去地四處觀望,或者有樣學樣的和其他女孩子一樣,拍了手,站在佛像前,煞有介事地晗首閉眼,誠心許下可能和身邊父母祈禱的福壽平安不同,但對這個年紀的少女而言卻更重要的心願。
少女許願時,露在深藍色領子上的一截白皙的頸項,如同水邊丹頂鶴低下的弧度,柔軟而哀怨。
許的什麼願呢?
他的話,或許永遠也不能知道啊。
他放低了唯一的右眼,把目光移開。
不讓少女有片刻絲毫的察覺。
下山途中,踩著始終也不習慣的府都高木屐的櫻,儘管加了小心,到底還是在被雨水潤濕的山道上狠狠摔了個跟鬥。
「哦呀哦呀!」
櫻聽見他在頭頂上這麼歎著氣。
「控制身體的平衡感可是你的強項哦,學醫以後似乎退化了啊!」
「才沒有退化呢!」
櫻尷尬而氣急地辯解道,也不知道是因為摔跤還是對方的態度那麼悠閒的緣故。
「都是這高木屐害的!所以我說穿什麼木屐啊!」
她邊站起來,邊拎起帶子已經斷了的一隻木屐沖他嚷嚷著。
但卡卡西並沒有看木屐,只是看向她膝蓋處的衣服。
櫻順著他的目光,才發現自己膝蓋處的衣服已經汙損擦破了一塊,露出擦破皮還滲出血絲的膝蓋。
「唉,真倒楣,新衣服就這樣弄壞了,回去又該被那位大嬸嘮叨!」
「我說,都出血了,就不要操心衣服才對吧?」
卡卡西搖搖頭,略帶責備的口氣道。
他想了想,轉過身去蹲下來。
「上來吧!」
「幹、幹什麼?」
櫻嚇了一跳。
「背你下去啊!」
「才不用呢!」
「木屐帶子又斷了,山路還這麼滑,再走下去非得再摔幾個跟鬥不可,到時候可不就這是這點小傷的問題了!」
他耐心地答道,並沒有命令的口氣,但那個蹲下來的寬寬背脊,卻帶著那麼點不容否決的意思。
櫻卻有點躊躇。
想想以前,也不是沒有讓他背過自己呢。
七班出任務的時候,總會有點小傷,或者體力透支,總是他背著她。
其實那個時候,最初她常常都是故意撒嬌,本來想讓佐助君背來著,但是佐助的個性顯然一點都不會接這個招。
鳴人倒是毛遂自薦地撲上來,但無奈是被她用一點沒有嬌弱意思的肘擊給打了回去。
怎麼辦呢,已經擺出不能走的樣子了,沒人背難道又自己站起來走嗎?
那個時候櫻覺得真是丟死人了。
這種尷尬的局面,還是等得不耐煩了的他歎口氣,把寶貝小黃書小心收回行囊,上來背了她走,才算結束。
雖然不算是最佳選擇,但是……卡卡西老師的背脊,總是寬而暖的,可以由了她在上面,做了一個女孩子該有的寵愛甜夢。
可此刻為什麼卻猶豫起來了。
「腿都麻了哦,再不上來就讓你就光腳走下去了喲!」
他拍拍自己的膝蓋,慢悠悠地催促道。
光腳也沒關係嘛!
櫻嘟囔著,身子卻前傾,趴到了那個熟悉的背脊上。
卡卡西笑了笑,手臂繞過她的腿窩處,穩穩站了起來,繼續向山下走去。
對面走過來兩個年輕女孩,看見背了櫻前行的卡卡西,用有著尖細十指的白皙小手掩住嘴角偷笑。
「……不像是父女呢……」
「難道學長右衛門和阿半,來這山下的桂川……」
經過她們身邊時,櫻隱約聽到她們的對話內容片斷。
都是溜肩細眼、膚色白皙,典型府都風的女孩。
有點和先鬥町紫藍眼睛的少女相似。
她有點困惑,把目光轉向卡卡西,對方卻毫無所覺地穩步前進。
只看到那頭蓬蓬的花白的亂髮,和發絲間耳朵的輪廓而已。
但是,那熟悉的、溫暖的、讓人懷念的味道,波浪一樣一波接一波湧來,似乎托起了她整個身體。
「卡卡西老師……」
「嗯。」
你是那位小櫻的恩客嗎?
你有和她,發生過什麼嗎?
究竟稻荷祭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為什麼那家洋人點心店的老闆會忽然消失嗎?
我對你說的那些話,你還生氣嗎?
還有……
——對不起。
這麼多的問題和話,一直堵在心裏的這些,想對你說的這些。
可以對你說嗎?
還是其實已經不用對你說,你都明白呢?
你一直都明白的吧?
因為是你啊,是卡卡西老師你啊!
「卡卡西老師,我啊,其實也不喜歡那些心中道行的曲子喲。」
「是麼。」
「心中不心中的,聽上去風雅,可是,大家一起活下去的話,就算是多麼難走的路,怎麼都會好起來的吧?」
「呵呵。」
聽到他笑了起來,是那種從胸腔裏發出的低沉而愉快的笑聲。
「卡卡西老師。」
「哎!」
「你哪里也不會去,一直會好好地在我身邊吧?」
「嗯,哪兒也不會去的喲。」
少女聞言展開了舒心的笑顏,她摟緊了他的肩頸,把臉更緊地貼到那厚而暖和的背上。
花朵顏色的發絲與灰白亂髮糾結在一起。
男人穩穩背托著少女,走過清風徐來的桂川河畔。
頭頂之上,是嵐山遼遠弗界的晴明天空,亙古未變。
一切浮世歡樂與哀愁,都化作了展眼流雲,與路邊青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