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實踐性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它把體驗藝術的人看成政治個體(zoon politikon),同時強迫他走出自身。此外,藝術的客觀實踐性在於它形成和培養了意識,這當然是以意識要擺脫公然的宣傳為條件的。
假如你對藝術作品採取靜觀的態度(dispassoniate atttitude),你就不會為這種熱情---即任何呼喚行動的基礎--所動。與藝術作品的認知特質相適應的唯一主觀清像是一種認知傾向。藝術作品通過給予習以為常的事物以新的詮釋來對抗盛行的需求,藉此適應了改變意識的客觀需求,這種意識最終可能導致現實的變化。藝術不可能憑藉適應現存需求的方式來取得巨大的影響,因為這樣會剝奪藝術應當給予人類的東西。「審美需要」是相當模糊的,難以言表的,文化工業想要改變這一點是不大可能的。文化告以失敗的事實表明了主體的文化需求是由供應一方與分配機制所決定的。這些需求並非孤立存在。
關於需要藝術的斷言,在很大程度上是意識型態的東西。萬不得已的時候,人們也可以不要藝術。根據消費者(只要他生活中的變化是零零碎碎的,他便會輕而易舉的改變自己的趣味以適應那些變化)的心理特徵,這一點既可以從客觀方面,亦可從主觀方面來理解。在一個主張其成員不要考慮他們身外之事的社會裡,任何超出物質生活生產的事從根本上講都是無用的。這其中就包括藝術,即便社會千方百計地向其成員灌輸藝術有用的思想也無濟於事。十分荒謬的是,當物質依然匱乏,野蠻行徑蔓延,以及全面崩潰的的威嚇無所不在時----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任何對維持生命漠不關心的現象都顯露出愚蠢的面目。這一點也適用於當前對藝術的反叛。在一方面,文化工業吞噬了所有的藝術產品,甚至包括那些優質產品,因此,藝術家在社會上無人聞問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在另一方面,文化工業的客觀冷漠性及其廣為羅織的能力,最後也影響到藝術,使其變得同樣冷漠。
馬克思曾經暗示,存在著明顯的、屬於更大文化領域的組成部份的文化需求。此說是相當幼稚的和缺乏辯證觀點的。馬克思未能預見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現在對文化表示尊重的唯一方式便是決定放棄藝術,決定抵制藝術的節慶。忍飢耐餓總比強迫進食好。-
文化需求的觀念之所以令人生厭,不僅是實踐上的原因,而且也有審美上的原因。隱含在藝術作品背後的思想,亦如分化瓦解需求與滿足那無止境的新陳代謝作用的意向,也反對那些不能滿足的需求的罪過。任何需求理論,無論是美學的還是社會學的,都溯源到「生命體驗」(Erlebris)這個過時的、貧乏的概念上來。它預先假設生命體驗(粗略地說就就是情緒表現)的客觀實質等同於接受者的主體生命體驗。換句話說,當音樂趨於高亢時,聽眾也會同樣激昂。這是一派胡言:假如聽眾見多識廣,無論音樂變得多麼狂放,他也會無動於衷。在這方面,很難想像還有甚麼別的東西,比試圖用檢測人體脈搏跳動次數的方式來計量審美效果與生命體驗的那些科學實驗更拙劣天真了。根據一種十分普遍的觀點,生命體驗所重演的東西正是作者的種種感受。(註:但是實際上...)創作者的情感只是整個作品的一小部份,遠非決定性的契機。
...生命體驗的種種理論歪曲了、甚至否認了藝術中的建構因素與模仿因素間的互動關係。它們的所作所為就是把一個細節從背景中抽取出來,將其無節制地放大。
對藝術的合乎情理的反應是一種關切感(Betroffenheit)。關切是由偉大的作品激發出來的。關切感不是接受者的某種受到壓抑並由於藝術的作用而浮到表面的情緒,而是片刻的窘迫感,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震撼(Erschutterung)。在這一片刻中,他凝神貫注於作品之中,忘卻自己的存在,發現審美意象所體現的真理性具有真正可以知解的可能性。這種直接性(在該詞最好的意義上),即個人與作品那融合無間的關係,是一種調解的功能,或者內在的、廣泛的體驗功能,而不是單方面的激情和反映。體驗藝術的真假,不僅僅是主體的「生命體驗」所能涵蓋的:它還標誌者客觀性(Objectivity)滲入到主觀意識(subjective consciousness,或譯:主體意識 )之中。客觀性即便在主觀反應最為強烈之際,也對審美體驗起一種調解作用。
(中間一段以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說明審美體驗的實質運作方式,略)
....作為有關生命經驗的傳統觀念的反題,震撼(tremor)決不是自我的特殊滿足方式;確實也毫無愉悅可言。確切地說,震撼提醒人排除自我。而且,由於受到震撼,自我意識到自己的侷限。於是,震撼的體驗與文化工業所倡導的自我的弱化截然相反。因為對文化工業來講,震撼的觀念實在玄之又玄。這或許是藝術非實體化的內在起因之一。倘若自我想要擴大自己的視野,而不是囿於狹小的牢籠之中,所需要的不是無所用心,而是全神貫注。這種全神貫注狀態使震撼免於消退,即便是自發性的行為。
對於那些執意要將藝術作品與他們自個聯繫起來的人來說,生命體驗之路是封閉的,只能通過受文化操縱的代用品來取得一種虛假式的開放。這種代用品容易使人誤解其本性。文化工業的產品--在類型上比其任何一名消費者還要淡漠和標準化---目的在於認同,但它們達到這一卑微目的的機會也會喪失。在任何情況下,關於文化工業的影響要比這一特定形式的問題所暗示的東西冗雜的多。它所做的無非只是填補空虛的時間,結果產生出更大的空虛。它甚至沒有產生出虛假的意識,而是費盡心力使得一切依然如故地存在下去。
---阿多諾,「影響、生活經驗與『震撼』」,《美學理論》P.415~419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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