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初稿,請勿轉載引用,如欲使用,請和作者聯繫)
二、 邱晨:
選擇邱晨做為研究對象,可能會讓很多人感到莫名其妙。邱晨在70年代的「校園民歌」時期,就以「小茉莉」等歌的創作而聞名。他所組的「丘丘合唱團」,更為當時台灣的流行音樂界帶來劇烈的衝擊。其後除了被禁的「特富野」專輯外,就未再發行新的專輯,而這些專輯也都不是以客語發聲。除了他本身為東勢客家人的出身外,在什麼意義上,邱晨可以稱之為「客家流行音樂」創作者呢?
純粹就客語流行歌曲創作而言,在1983-84年間就已創作大量的山歌、Rap、Hip-Hop曲風的客家流行歌曲的吳盛智,已為一些流行音樂研究者和客語音樂創作者(註六)公認為客家流行音樂創作的先驅。但是就本案所界定的「社會實踐」的層面而言,邱晨在其組「丘丘合唱團」就已顯現出對主流文化工業的反思和不滿,他之所以會組「丘丘合唱團」,部分來自於他對當時的「校園民歌運動」的反省:
「…那時在新格唱片金韻獎,我就說這叫『校園歌曲』,不是民歌,哪時李雙澤、楊弦(?)出來說這叫民歌…(但)你不能說自己是偉人,是傳統的銜接者,這東西一代就消失了,怎麼叫民歌?太誇大了!太虛浮!」
「(我那時一直在想)怎樣總結民歌?什麼東西將會取代民歌?」
「…我一下子就跳進主流,從頭顛覆『民歌』,哪種風花雪月,而且是有問題的創作..現在看來那時搞丘丘合唱團,其意義就在結束民歌,所以才唱『就在今夜』嘛!『就在今夜我要離去,就在今夜一樣想你』…」(2004/11/23)
另一方面因為「丘丘合唱團」而聲名大噪的邱晨,除了因為當時不健全的秀場制度,而遭到肉體上的傷害外(註七) ,他也深刻的感覺到自己和主流文化工業的格格不入,特別是當時發生的「美麗島事件」,更讓邱晨對自己的創作產生深刻的反省:
「……像抓施明德、林義雄血案,這讓我自己想很多,自己都會想,自己的創作和這些事件的關連。林義雄事件裡被殺掉的小孩,那是我們的小孩,我們的小孩被殺了…這些事件和(唱片界)黑社會的生態,影響我無法成為一個風花雪月的音樂人,成為一個單純的音樂人,就只是每天隨便寫些歌,然後晚上抱著女歌手睡覺…讓我挺訝異的是,大部分的人,包括許多有才華的人都能做這樣的事情,很多所謂的天王。可以過著這樣的一種,頂『浪漫』的日子,『幸福』、『浪漫』的日子…」(2004/11/23)
而後的《特富野》更是以當時發生的「湯英伸事件」為題材,號稱是台灣第一張的「報導音樂」。讓我們感到疑惑的是:以邱晨的創作才華、對主流文化工業的警覺、對社會時事的深刻關注,為何他當時沒有想到要以「客家母語」創作,反而是積極投入民進黨政治運動 ,並創作大量的「政治抗議」歌曲?
(註六)林生祥:「吳盛智….他作品寫的真好,現在來看那個作品真的是很前衛的作品,..他讓我知道說原來客家歌也可以這樣創作,我覺得他就是做為一種開山祖師的角色,把客家歌的視野打開讓人家看得到,中期則是黃連煜到現在這一批,像阿淘、宇威或是顏志文和我幾乎都是同時出來的。」(2004/12/23)
(註七)在「丘丘合唱團」第一張專輯「就在今夜」發行半年後,邱晨因為秀場糾紛,而遭到黑道以尖刀刺傷大腿威脅。之後原為合唱團團長的邱晨,因為和團員的理念不合,離開了「丘丘合唱團」。『...當時離開丘丘合唱團,只是感覺這個演出的圈子蠻亂的,所有的秀場都是黑道在把持,我們變成只是黑道的搖錢樹,那個演出價格不是市場定的,而是黑道定的,根本不能討論。(我的事情)不是單一事件,像洪榮宏背後被刺一刀,那根本是要置他於死,像高凌風也是…我這邊被掌控的情形還不是太嚴重,那時作秀才半年而已,(我就退出丘丘了)』(2004/11/23)
---母語意識與政治意識----
於70年代就讀政大新聞系的的邱晨,在求學時就感受到生活和創作上,因為語言的使用而產生的的壓力:
「…在那時因為我們的國語發音都不太標準,不太能唱」
「那時如果發音不標準,就不太敢上台開口…(雖然是新聞系的)想都沒有想過要到電視台去當主播。」
「那時ㄗㄘㄕㄖ沒有辦法發清楚,就很難有發展,簡單地說,我的國語比伍佰好,但是我當時的環境沒有現在好..」(2004/11/23)
不過由於當時的環境影響,這些壓力都沒有上昇成一種對母語的文化意識:
「那時只覺得怪怪的,很怪異,但講不出來,沒有客家文化的意識,講不出來的感覺..」(2004/11/23)
在創作了後來被禁的《特富野》專輯後,邱晨積極的投入當時的社會運動和台灣的民主化運動,特別是民進黨的政治運動。他積極參與第一次的客家「還我母語」大遊行,並為當時的遊行活動寫作歌曲。在1990—1995這段時間,他創作了〈過橋(牽亡歌)〉,也為很多選舉;街頭運動寫歌。1989他寫紀念鄭南榕的的「南國的大榕樹」,陳定南選舉台灣省長時。他陪民進黨省長候選人陳定南全省走透透,在全省的晚會上助唱造勢。另外他還有創作曾為民進黨黨歌的〈綠色旗升上天〉,受蔡同榮之邀創作〈踏入聯合國〉。沈富雄、柯建銘第一次選立委時,陳菊、施明德選國大代表時,也都請邱晨幫忙作曲。。
從這些事例看起來,邱晨對社會的批判與反抗實踐,比較是偏向廣泛的「國家機器改造」的政治運動,而較少是具特殊性、地域性的社會運動。這可能和邱晨很早就投入社會運動有關係,在80年代末期,可能一直到90年代中期,台灣的社會運動不論其議題為何,反抗國民黨的威權統治是第一要務,也因此和民進黨的政治運動有很大的議題結盟的空間,甚至產生後來為一些學者所批評的社會運動力量弱化,為國家或政黨力量收編的窘境。過早投入社會變革的工作,加上急切的改造社會環境的熱情,使邱晨很快就投身民進黨的政治運動,甚至兩次代表民進黨競選東勢鎮長。
----母語創作與客家文化意識---
而在90年代末期逐漸興起的「客家母語」創作風潮,反而讓邱晨陷入了非常尷尬的情境:
「當我不再把西方吉他手當神的時候,母語運動又回來了,帶來了一個矛盾的境界,讓我很錯愕!!」
「我常說我的下一站是洛杉磯,不是台北!!但是母語運動起來,人家就會問你:你做了什麼客家歌?不做又不行,不然你要唱童謠嗎?」(2004/11/23)
這種對母語創作的尷尬,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和邱晨一直是以一種「普世知識份子」,以一種類「大論述」的標準現代性的角色,面對社會變革和音樂創作的態度有關,因此他一直積極投入和「國家機器改造」相關的社會改革運動。即使是客家「還我母語」大遊行,也仍然是指向國家。而在音樂創作上他雖然對主流文化工業有強烈的批判,但主要是指向整體的創作能力和美學表現的貧乏:
「國語歌曲現在擁有的,不是創作,而是市場,現在的年輕歌手都是偶像。現在沒有人在問:『今年最流行的歌是什麼?』而是問:『今年最紅的人是誰?』,大量仿造美日風格….」(2004/11/23)
也因此對邱晨來說,所謂「文化工業」對弱勢族群文化、社會運動所可能產生的排擠作用,完全不是問題。關鍵在於創作者的創作能力能否掌握得住一般社會大眾的口味,能否在音樂市場中一鳴驚人:
「語言不是問題,功力才是問題,市場才是問題!!」(2004/11/23)
同時和某些客家歌手(例如阿淘)不同,故鄉對於邱晨而言並不是個如母親般,讓人可以在其中倘佯、休息的地方。他在1990後離開台北,回到故鄉東勢定居,然而他所看到的台灣農村卻是:
『我以為回到故鄉,可以很好創作,我買了房子在石角(東勢地名),但是旁邊就是乩童,每天都有人來求神問卜,而且農夫喜歡在空地燃燒廢棄物。』
「這裡的河岸都是農藥廢棄罐,大甲溪全是毒魚電魚,地方建設烏煙瘴氣…鄉村裡怎麼會變成這樣?河裡都是農藥罐,全鎮都是野狗,一個連野狗都管不了的社會,是適合人居住的社會嗎?….鄉下隔壁的野狗吵得我沒辦法睡,但是大家都沒有意見,我不知道這是習慣還是麻痺!」(2004/11/23)
這種文化的錯位感,讓邱晨在自己的故鄉反而產生了「異鄉人」般的感受:
「…已經離開台北,又回到鄉下,鄉下卻又是這樣,我說這叫做「希臘悲劇」。其實這世上沒有悲劇,是人對現實存有幻想,結果現實不符合你的想法,因此就有了悲劇,說到底,其實是自己認錯現實,….」
「..我幾乎沒有朋友,我是自己故鄉的異鄉人!!」(2004/11/23)
而對邱晨來說,由於過去國民黨統治期間,對傳統文化的摧殘,故鄉的客家文化也未能提供他,任何音樂創造的資源:
「..在國民黨時期,台灣有什麼『民歌』?沒有!本土的東西完全被抹殺,所以從這角度看來,國民黨的統治文化是比日本人更厲害,你看我們已斷送了多少客家固有的文化傳統。像我當時只能用披頭四的東西來對抗上海派,不然拿什麼跟周璇鬥,跟左弘言鬥?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故鄉,學過任何一首母語歌,在我成長過程中,從來沒有!!反而是在我成名後,故鄉需要我,需要我來創作。」(2004/11/23)
在九二一地震發生後,邱晨曾投入了東勢地區的重建工作。在重建工作稍歇後,邱晨又投入了音樂的創作工作。在2003年參選東勢鎮長時,還曾創作了客語的〈龍安橋之戀〉為競選歌曲。可見他對社會的關懷,以及音樂創作的能力,依然絲毫不減。在我們幾次的訪談中,邱晨的言談間,都表現出對個人創造能力極高的期許。究竟邱晨是否能在《就在今夜》(丘丘合唱團)、《特富野》等專輯後,如個人他所期待的,再造台灣流行音樂文化的另一種可能,有待未來的歷史作驗證。
---流行音樂實踐和社會情境----
回到本段開始的問題,為何我們會選擇沒有發行過「客家母語」專輯的邱晨,作為客家流行音樂與社會實踐的研究對象呢?我們認為邱晨個人豐富的流行音樂創作和社會運動參與的經歷,正好可以突顯出客家流行音樂的社會實踐中的社會歷史情境因素。
在70、80年代的台灣,還處在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下,不要說客家文化,包括閩南文化、原住民文化都飽受壓抑。邱晨當時試圖透過「丘丘合唱團」的《就在今夜》專輯進行批判的「校園民歌」運動,其實已是在70年代非常具有批判性的音樂運動。邱晨對當時的「校園民歌」運動的批評,也和一些「校園民歌」運動推動者的自我批評很近似 (註八)。郭紀舟分析當時「校園民歌」運動所面對的困境,認為知識份子雖有心從事文化改造運動,但在面對資本主義體制時卻沒有任何後備資源。這展現在整個「校園民歌」運動,一方面無法面對唱片工業興起,爭奪民歌運動的主導權,另一方面無法進一步的掌握台灣現有的在民間唱的歌曲 。(註九)
「由於沒有辦法掌握歌曲本身的生產關係與生產機制,民歌運動轉入了另一類的形態,如日後自行創作歌曲的羅大佑、陳明章等」(註十)
因此即使邱晨反省到文化環境的問題,在缺乏對抗資本主義體制和國家文化機制的資源下,他最多只能使用另一種外來的音樂文化(披頭四、西洋音樂),參與現有的流行音樂文化工業,來革新現有的流行音樂。
80年代末期的「政治民主化」運動和風起的「社會運動」,給了有反省力的邱晨一個新的機會。不過由於當時的社會反抗運動,主要都扣連在反對國民黨威權統治的路線上。類似社區運動等和在地文化生活較緊密的社會運動,幾乎是還處於剛萌芽的狀態。雖然一些另類的音樂實踐已在實驗中,(例如:林生祥的「觀子音樂坑」),不過受到大環境的影響,邱晨將其精力都投注在「國家機器改造」的運動上,沒有進行像後來林生祥、陳永淘所進行的母語創作。
邱晨和70年代「校園民歌」運動的例子,說明了流行音樂的「社會實踐」和整體社會文化環境的密切關連。不過即使在社會文化環境開放後,反文化工業的音樂實踐仍有許多問題要面對,林生祥的創作歷程,或許可以說明這其中的困難和曲折。
(註八)參見郭紀舟,1999,《70年代台灣左翼運動》:187--195
(註九)前揭書:193
(註十) 前揭書:194
(本文為初稿,請勿轉載引用,如欲使用,請和作者聯繫)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