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勞網上最近刊出了《紅鼴鼠》第二期,楊偉中發表的文章『選後台灣左翼的要務』(以下簡稱楊文)一文。我個人猜測楊偉中發表此文是希望引發社運圈內對於目前形勢以及路線的討論,期望透過更多的討論,「進一步形成連線,並設法在當前總的政治口號和最重要問題的訴求上形成共識,做為集體奮鬥的方向。」(註一) 而非只是對於目前台面上各工運團體進行攻訐。個人對於透過討論形成共識,以超克目前各工運團體的歧見的可能,並沒有那麼樂觀。但是也同意透過更多的討論,是有可能形成一些對問題和現實理解的基礎,對未來運動發展產生某些正面作用。本人主要的工作場域是在社區以及文化政策方面,對工運方面是有些陌生,但姑且以個人粗淺的政治經濟學知識,加上一些個人經驗,對楊偉中的文章提出一些回應,期望能引發苦勞網上更多的討論。
對楊文內容的分析
為了避免斷章取義、雞同鴨講之嫌,我首先把我所理解的楊偉中這兩篇文章的大要,做個整理。
楊文在第一部份,首先分析了當前台灣社會的形勢,認為當前的統治階級--資產階級雖分為兩派,但是其分別是以對中國與兩岸關係的態度為基礎。而在對於國內階級問題、社會結構性問題的態度上,卻是一致的擁護「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一樣的親美、忽略社會弱勢團體權益。因此要推動台灣的社會改造,不能期望於兩大統治階級-資產階級派別,而必須要透過產生一個工人階級的「政治反對派」來達成。
楊文承認在成立「工人階級政治反對派」的這個問題上,客觀現實的需要和主觀工人階級的態度是有嚴重落差的。「從工人階級的意識水平來看,短期內根本無法出現這樣一股政治力量」。因此當前的左翼的任務就是要設法推動工人運動及其他社運的「政治化」。
但是所謂工運「政治化」的實踐,早在台灣工運於80年代末期發韌時就已存在。因此楊文在第二部份,先從歷史角度對過去台灣工運關於「政治化」的實踐路線,進行了整理和批判。這些路線包括:
1勞支會—勞陣路線:支持/改造民進黨
2.工委會等工運團體,透過廠內經濟鬥爭,壯大自己實力,換取政治空間。
3.如勞動黨、部分左翼人士在這次總統大選進行的,和新黨、國民黨等非民進黨的資產階級政黨合作.。
楊文認為這三個路線都有問題。第一和三路線的問題其實很像,他們都避開了「耐心推動工人階級的自我組織,透過鬥爭和討論促進工人的覺悟」的艱苦工作,而選擇了「與虎謀皮」、「認賊作父」的捷徑。而第二路線雖然比第一、三路線有更多機會面對工人。但楊文引用了前進周刊的文章段落,說這第二路線只會形成各廠區、各工會的意識,不會形成集體勞動者的階級意識。楊文似乎認為這是一種透過經濟鬥爭進行階級妥協的路線,因此也不會使得階級意識提升、階級力量壯大。
那麼台灣的左翼下一步要怎麼做呢?楊文希望工運能夠走向真正的「自主」--有自己的組織、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政治。而根據過去的實踐經驗,這不能夠透過改造資產階級政黨、和資產階級政黨合作、談條件交換(用工會選票換政治支持)來完成,而必須走向成立一個真正獨立的群眾工人黨。
基於第一部份的社會分析,楊文認為這樣的現實不會馬上發生,但必須朝著這個目標持續前進行動。而這些行動首先需要社會主義者聯合起來,形成一個真正堅持「階級獨立」的」社會主義小團體」持續進行:1對大眾持續的進行現狀的揭露、階級意識的宣傳2.經濟與政治鬥爭的展開3.草根群眾組織的經營4.路線與思想的釐清等工作,建立未來建黨的「骨幹」力量。
對楊文的回應
如果我以上對楊文內容的分析和理解沒有錯的話,那麼我個人對楊文的內容,想提出以下幾點意見:
首先,楊文對於和資產階級政治派別進行任何的合作,包括用工會的選票要脅政黨支持,似乎都認為是階級妥協的罪大惡極之路。但是楊文又承認進行政治和經濟的鬥爭,是「社會主義小團體」的必要工作。但這裡問題就來了,楊文也承認現實上台灣工人階級的力量不足以形成「自主」影響社會的力量。因此如果牽扯到現實鬥爭的成果,那麼選擇性的和資產階級政治派別合作,是否就變得有必要呢?
例如為了推動現實有利於勞動階級的勞動條件,或者是有利於階級覺悟(這是楊偉中之前討論廢票問題時,很強調的批判標準)的法令,在目前工人階級根本沒有自己在立法院的政治代表的現狀下,是否應該支持或和某些資產階級政治派別合作,以取得法案通過呢?但是依楊文排斥和資產階級政治派別進行任何合作的立場,這樣的合作似乎不可能。那麼這麼說來,工人階級是否應安於自己的挫敗?不斷告訴自己:因為我們的力量太小了,我們必須不斷的努力進行宣傳,等待將來力量壯大了,就可以有自己的代表、通過對自己有利的法案了。然而問題是工人的很多問題都是迫在眉睫的,一個失業的工人如果沒有馬上得到政府的補助,可能馬上就要餓死。他可以等待到什麼時候?
楊偉中可能會說,我這樣的想像太抽象了,因為現實上到底什麼樣的問題對工人階級是最緊急的,其實必須要具體分析。我同意並接受這樣的批評,但是我要說的是,偉中對於他所謂三個階級妥協的路線的批評,同樣也是抽象的!!到底第1和第3路線和資產階級政黨合作,是為了什麼?只是壯大自己的力量嗎?這其中是否有這些工運團體認為當時必須先完成的政治任務,而他們是否透過合作完成了呢?或者他們雖然達到目的,但是其實這個目的對於整體工人階級的利益是有害的呢?這些具體的分析在楊文中都沒看到。
舉個具體的例子來說,在偉中有出席的輔大黑水溝辦社的「總統大選怎麼選」的座談會上,勞動黨的臧汝興表示由於陳水扁當選總統,會激化兩岸緊張情勢,促成島內族群民族主義高張,而這樣的情境對於社會運動和階級運動的發展是不利的。因為所有的議題都會在「中國威脅」的前提下,被壓縮、矮化。因此必須要支持藍營,讓陳水扁落選。(註二) 我想臧汝興不會天真的認為,連宋當選會有助於工人階級意識提升。但是他認為讓陳水扁落選,卻會除去階級意識成長的阻礙,或者避開某種可能會立即發生的重大危機(例如:戰爭)。這不是同樣也是為了間接促成階級意識提升嗎?但是在楊文的分析中,卻一概認為這是企圖要「卡位」的「與虎謀皮」、「認賊作父」。這裡面需要做的的是透過社會分析,去確認台灣的社會現實,是否真有可能發生臧汝興所說的問題,其問題的嚴重性是否真有必要到必須和藍營合作?才能裁斷合作的利弊。類似勞陣路線、工團主義路線,我想都可能有或沒有類似的對當時政治情境的考量。但不管是哪一種情形,似乎都需要對當時社會情境,以及當事者的政治判斷進行分析,而非只以道德化的「和資產階級合作就是不對」來論斷事情。
其次,楊文認為聚集和擴大有思想的骨幹,是「社會主義小團體」的重要任務。但是骨幹又是透過對工人階級的宣傳和組織而產生的。宣傳和組織的重要性我想大家都會同意,但這裡面我想問的是,在現今的台灣,對於工人階級的宣傳要如何進行?一方面我個人對於工會運作不瞭解,不知道要如何在一個過去不存在階級意識的政治文化環境中,去進行階級意識的宣揚。同時看到目前發行的一些基進的雜誌例如:偉中的紅鼴鼠、之前的左翼。看起來都比較是像是給學院中人,或是給社運幹部看的雜誌,其文字和編排方式都不像是一般人看得懂或有興趣看的。更讓人難堪的是,這些雜誌好像都很難持續。左翼雜誌出不到四十期就停刊了,偉中之前出過《連結》,現在又改成紅鼴鼠。我無意非難或取笑像楊偉中這樣熱心辦雜誌的人。但是如果連辦一份雜誌都無法像新左評論、每月評論那樣持續辦個10年、20年,我們又怎能期待運動可以進行持續的組織、宣傳、提拔骨幹呢?
這是否意味著在現今的台灣社會,除了所謂的「階級妥協與否」等偉大的路線、社會性質辯論之外,其實台灣社會的階級運動,還存在一些更根本的問題?例如:運動者的經濟和物質基礎、每天的日常生活,這些或許不像政治路線辯論那樣偉大,卻是每個運動者每天都要面對的問題。楊文在文末說「千里之行起於足下」,那麼在透過歷史、社會的大視野在凝望左翼的千里目標之時,是否也應花些力氣分析一下,我們的足下到底是什麼?是一片流沙?還是泥濘?又要如何掙脫呢?
第三,楊文似乎期望透過社會主義小團體,進行不同階級運動團體的思想和路線的釐清,除了前面提過連雜誌都很難辦持續,以致於可以提供這樣的討論的公共領域是否存在的問題。我同時想問:這些團體對話討論的基礎是什麼?只是各個團體在當前現實下的,從己身出發的政治考量嗎?難道我們不需要一份對於目前社會現狀的分析嗎?這個分析不完全是像楊文在第一部分所做的大架構分析,基於對群眾宣傳的需要,其實我更希望看到的是對於台灣工人情境的年度報告,類似像白皮書那樣的東西。否則我們永遠只是說工人階級情況很慘,失業情況很高。但是到底是多慘,能不能有個具體的數字?但是在台灣的工運界,這樣的報告書我好像一直都沒有看到過。因此除了反覆不停宣說著資產階級不會照顧弱勢團體權益、是親美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的附庸等大方向之外,我們可以告訴群眾什麼?我本來一直期望資本論似乎念得不錯的「新世代青年團」的幹部,可以擔當每年出版這樣的白皮書的任務,不過看樣子好像也沒有。那麼在這樣的情境下,會不會各團體所認為的社會現實其實根本就不同,因此大家的討論也就沒有現實基礎?因此永遠是打高空?所以也不會有共識?
以上只是一點個人淺見,提供楊偉中和苦勞網的網友做參考。寫到後面自覺有些散亂,還望各位多包涵。只希望能起些拋磚引玉的作用,引發一些建設性的討論。
註一 參見楊偉中「廢票運動:積極還是消極」紅鼴鼠2004/6/30苦勞網社會運動資料庫
註二 依個人當時在場記憶,大意如此,如果有任何誤讀部分,概由本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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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苦勞網站--苦勞論壇2004/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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