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地震發生後,10月8日的下午,我接到臺中「果然工作室」的馮小非電話,說人本在石岡的義工隊隊聯絡她,在石岡梅子村有一批古厝的文物面臨保存的問題,想請她去看看。小非知道我一直想瞭解中部山城災區的狀況,同時又在新竹北埔協助文史和社區的工作,於是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我當下應允,於是傍晚在東海大學坐上她的車,開向石岡土牛國小。
到達土牛國小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們坐上義工隊的協力車,從土牛國小直奔梅子村。中途在梅子村的羊腸小徑還迷了路,(即使我現在在石岡待了一年多,我還是常會在梅子村的小徑走錯路),一番波折才到達梅子劉厝。
我原先以為會看到的是像我在地震後探訪鹿谷清水村「陳家厝」時所看到的那樣,樑柱傾斜、扭曲,但大結構、牆垣都還完整的老伙房。不想到了那邊,看到的竟是一片廢墟,所有的樑柱、屋頂、牆垣,全部都橫七八豎、支離破碎的躺在地上,遠遠望去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一座伙房,倒像是一堆廢土堆。我原先預設的保存古建築物的想法,完全不可能,基本上能做的就只是搶救埋在裡面的古文物而已。
也就在這一片廢墟(廢土?)上,我第一次見到劉凔林先生,他看到我們過來。趨前向我們問好。那時感覺他大概不過四十歲,臉上帶著些疲憊和風霜,不知是這幾年的歲月打拼,還是這一個多月震後的折磨所造成的。
劉氏家族是石岡和東勢地區開發的先驅,在石岡和東勢地區留下許多美輪美奐的客家伙房。劉氏家族的子孫散居在石岡、東勢地區。劉滄林先生是梅子村劉家的後人,他的父親是梅子劉家的大房長子,現在還住在梅子劉厝裡面,地位崇高,算是家族中的長老。劉滄林先生則和太太住在南屯,自己的兒子、女兒則住在梅子劉厝,女兒還上梅子的幼稚園。地震前他是兩邊跑,兩邊住。
據劉滄林先生轉述,在震災發生後一個星期,軍方進入石岡,怪手就開進來劉家。從前廳一直推到祠堂,把剩餘沒倒的樑柱全部推倒,然後就離開了。再過一、兩天,推土機開進劉家伙房,從右側廂房一直推進來,把剩下的廂房也都推倒。這時才遇到人本的義工,聽他們的意見,決定先停止拆除,把裡面的文物先清理出來捐給公家單位。
劉滄林先生自己的想法。是希望能有公家機關保存裡面的文物,至於捐到哪、怎麼捐,他全權交給官方去決定、去協調...。地震發生後,文建會的官員有來過,他跟文建會的人說:『要捐到哪,我都沒意見..』
地震後很多單位都來找過劉滄林先生,像文建會、台北市政府、文化中心都來找過他。後來劉先生決定捐給台中縣立文化中心。不過文化中心也說如果石岡要成立震災紀念館,會再捐回給石岡。
剛開始喊停的時候,反應最激烈的是軍方。石岡鄉建設課還打電話來,問說為什麼要停止拆除?經過劉先生向他們解釋後,建設課和軍方才接受。文建會那邊,雖然很重視梅子劉厝文物的價值,但是也跟劉先生講:『如果文物保存會影響清運的話,以你們的意見為主』換言之。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梅子劉家人的身上。
至於家族內部則沒有給他什麼壓力,只是擔心會不會影響拆除進度、影響清運,弄到最後必須自己花錢請人來清、來拆。「擔心美意變成損己..」。劉先生自己倒是自信滿滿,雖然軍方說只待到10月底,但他估計石岡那麼多的房子要拆加上廢土清運,最少要花三個月。所以他並不擔心到時沒人來幫忙清理梅子劉家的「廢土」。
劉滄林先生反倒最擔心的是,劉家種種有價值的文物,都被壓在一堆樑柱、屋簷、殘磚碎瓦之下。壓的越久,這些文物的損壞就越嚴重,他很怕到時就算挖出來,這些文物也都支離破碎了。
在我剛到石岡梅子村的劉家時,台中縣立文化中心的工作人員也正開始一場和時間的競賽。縣政府在地震後一星期,發出命令要求文化中心工作人員,緊急搶救台中縣災區各傳統建築的文物,工作人員急忙奔赴東勢、石岡等地,勘查傳統建物毀損狀況,向上級匯報,同時調集資源設法運出、保存還完好的文物。
然而就在921地震發生當天,天一亮三義地區的古物商就已奔赴東勢潤德堂等山城地區著名的古厝,設法收購各項古物。無疑的,文化中心在這場競賽中已輸在起跑點上。
即使是僥倖逃過地震浩劫和古物商「慧眼」的文物,文化中心想要將其運回保存,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留存下來的古物雖是文化資產,但畢竟還是屬於伙房的私人財產,但是由於傳統客家伙房產權十分複雜,究竟誰有權處份這些文物,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文化中心主任陳嘉瑞回憶當時在東勢潤德堂碰到的問題,一個地主說沒問題,這東西你們拿去,待派人去拿時,另一個地主卻說你怎麼可以偷我家的東西?文化中心只能知會兩名地主一起開會協調,同時解釋這些東西,只是由文化中心暫時保存起來,之後如果要還是可以要回去,地主才答應。
負責地震建物拆除工作的軍方,由於有績效的壓力,也成了災後倖存古物的殺手。在後面的階段,文化中心反而必須花相當多的時間和軍方協調,在怪手的巨爪下取得兩、三天的空隙,好把埋藏在瓦礫堆中的古物搶救出來。然而擔心軍方撤走後,必須自己清理建築廢棄物的民眾,又催著軍方趕緊拆房子。經常還會碰上家族中有一批人喊快點拆、另有人一批喊慢點拆的現象。讓文化中心只得在軍方、家族各方不同意見間疲於奔命。也因此延誤許多古物的搶救時限。
上面的主管忙著和軍方及各相關單位協調,而在現場的工作人員由於過去從沒有處理類似事件的經驗,完全只能憑自己的經驗和直覺決定該怎麼做,事前也完全沒有任何準備。展演組的張蕙茹小姐記得自己初次探勘時還穿著短褲和涼鞋,就這麼站在坍塌的屋頂和碎裂的樑柱上,完全無視於可能發生的危險。在缺乏人力、工具,又害怕使用怪手等重機具會破壞文物的情況下,張小姐只能用自己的雙手去挖取瓦礫中的文物。同時文化中心的庫房有限,不可能容納的下東勢、石岡地區災後所有倖存的文物,要選擇搶救、保存那些文物也是個大問題。事實上即使收回來的文物回到文化中心後,是否能獲得妥善的保存,當時在現場的工作人員也不確定。一件上百年的文物的生與死就操在每位現場的文化工作人員手中,凡是被揀選的,就能安全的被送往文化中心,要不然就只能在大甲溪畔的廢土堆積場中長眠了。這樣的壓力讓現場人員心中產生很大的焦慮,張小姐說:『…那時一切完全都沒有經驗,妳不曉得什麼是該收的,什麼是不要收的,妳收回來東西可不可以保存?不收回來,是不是對得起他們的列祖列宗?因為它們可能都是兩百年前從海上過來的,都是屬於歷史文物。』焦慮的張小姐打電話回去詢問主管,主管卻也只能只能在電話中苦笑:『能搬回來的就盡量搬吧!』。就這樣張小姐放棄了許多珍貴的青斗石,『沒有辦法,因為太重了,根本拿不回來…』。
在電影「阿波羅13號」裡,太空船在太空一發生問題,太空總署立即有一套程序,按著程序進行操作、修護,至於在操作程序外的狀況,也立即有專家擬定一套對應的程序,最後安全地把太空人帶回地球。然而面對921的災難,每個有心的文化行政人員,卻只能依著自己的經驗和直覺作判斷。當下一場重大災難來臨時,我們的文化行政機關是否已有一套類似太空總署的緊急程序,做好準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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