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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6-18 12:14:46| 人氣1,09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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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語--給木村明子(Kimura Akiko)

去日本訪問時,和木村一起走在神戶市場街頭時,因一句對話引發的感想。一直想把當時的感覺寫出來,卻直到考研究所的國文作文時,才寫成一篇散文。在研究所上文化研究概論課,討論到後殖民理論時,因為寫一學期的報告寫煩了,就把原來的文章,加上一些閱讀後殖民理論的感想,改寫成一篇新的散文,當報告交出去,想不到老師竟也接受。

2002年的新竹市文學獎在徵文時,想一想把這篇文章去掉比較學術性的部份,改寫了一下拿去參賽,結果竟然拿到佳作。可惜木村人在日本東京,又看不懂中文,不然應該請她吃一頓才是。


絮語--給木村明子(Kimura Akiko)

「Asisan must be a vocate for invitation」
----酒井直樹 (Naoki Sakai)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在震災後七年的神戶市,在一個傳統的日本市場街頭,妳,一個日本人,對著我這異國來的訪客這麼說。
我看著妳高廣的額頭,豐滿的臉頰,想起在借居的房間裡看到的能劇面具,那簡直就像是依著妳的臉形塑造出來一般,即使妳曾在英國生活多年,然而某種為古代和現代的日本人所共有的性質,似乎還在妳身上流動著。反而在地鐵看到的染著金髮的視覺系少女,倒更不像是這個島國上生長出來的活物

英國,在地球另一端的島國,妳在那裡度過妳的童年時光。那裡的氣候,是陰冷多霧的。然而就在這重重的迷霧中,孕育了最初的議會政治。那裡也是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兩個偉大的革命推動著這個島上的子民去新大陸建立她們夢想的國度,發展出驚人的政治和物質的力量。然後在一個霧中的清晨,島國的後裔開著黑船來到另一個島國。一番驚慌失措和動亂之後,島國走上向彼方的島國學習,富國強兵以救國的道路。高喊著「脫亞入歐」論的維新志士們,當他們看到一個世紀後,在付出了沈重的代價之後,頭一次亞洲的島國終於能坐上G7(七大工業國)的會議桌,和開著黑船來的民族的後裔平起平坐,那會是怎樣的心情?欣慰還是覺得有些孤獨?

如果當初那些維新志士們知道讓島國站上世界舞台的代價,是要無數的生命犧牲於戰場上,是要讓島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遭受原爆攻擊的國家,他們還願意嗎?

一個世紀後酒井直樹,一個日本人,重新喊出了「我們是亞洲人(we asisan)」,然而到底什麼是亞洲人呢。在經過一段又一段的歷史和論述的分析後(每一段都是留著鮮血和淚水的歷史)酒井最後只能說「亞洲人」是個有問題的位置,是個讓人不斷的對自己也對別人發問,挑戰,質疑的位置。

是這樣嗎?在恐怖的黑船來襲後的一個世紀後,那些困擾島國的知識份子長達一個世紀的問題,最後只能用另一個更深沈、更長的問號來回答。在「脫亞入歐」論後的一個世紀後,問題又再次回到了亞洲,回到地理上島國的位置上。好一段漫長的回鄉之旅!!

然而我的家鄉,另一個島國,卻又再重演著上一個世紀島國的歷史。我們不再喊著「脫亞入歐」,我們喊著「脫離大陸,面向海洋」,然而什麼是海洋?什麼是大陸呢?會否大陸只是所有不屬於海洋的地區?就像酒井說的,在歷史中東方永遠只能透過「不屬於西方的部分」來定義。

沒有被探問的是海洋深處潛藏著的慾望,是對黑船的恐懼,是富國強兵,「可以說不」的期待。島國會否重演島國的歷史,在付出無數鮮血和淚水後,才又回到問題的起點?

在一場大選過後的島國街頭,我的身體正因著寒流而微微顫抖著


一句日文都不會說的我,一向是用著英文和妳交談。幼年的生長環境,使妳的英文顯的比一般日本人來的流利而且標準。在東方的島國出生,卻在西方的島國渡過童年,然後在少年時回到故鄉。在關西的大阪出生,卻在關東的東京求學、找工作,然後因著對神戶災區的一份關心,又每月坐著新幹線在兩地間來回。在東、西之間往返,似乎成了妳生命中某種一再重複出現的情節,是這般頻繁的流動,使得妳對自己的位置感到了些許的疑惑了嗎?

或許更應該質疑的是提問者本身的位置:我,一個異國的遊子,為何要對一個日本人的自我認同感到這麼大的興趣?

從小生長在台北,卻從來就不怎麼喜歡台北,然而對於自己究竟屬於那個地方,心理卻終究沒有個確定的答案。我還記得幼時父親每逢星期假日,就帶著我往通宵--苗栗海濱的一個植滿木麻黃樹的小鎮,去探望家族裡的叔叔伯伯。他似乎期望藉著如此頻繁的往來,能讓我和家族裡的親戚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到了我少年時,他又為了我不甚流利的閩南話感到憂心,強逼著我在日常生活中和他用閩南語對話。然而歷史卻開了父親一個大玩笑,因為我後來做家族史的調查時,卻發現我們是客家人的後裔。當年祖先們離鄉背井,來到一個以閩南人居多的聚落,為了求生存,放棄了原來熟悉的語言,從此後代的子孫都把閩南語當成自己的「母語」。原先我以為這不過是台灣眾多族群交融的歷史中,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當我因著九二一地震的重建工作之故來到石岡,在我熟練的使用閩南話和地方人交談之時,在另一個角落我卻聽到他們用另一種語言在交談。等到時日甚久我才瞭解,原來這個小鎮的居民多是雙聲帶、或三聲帶,他們甚至可以前一句用閩南語,後一句用客家話和妳交談。沒錯!這裡是豐原和東勢,閩籍和客籍的交界。而從前這裡是土牛溝,漢人和番人的分界。在更早以前,這裡是生番(泰雅族)和熟番(平埔族)的交界。世紀末的一場巨大的災難又再次改變了這裡的地形,也讓更多不同的族群、團體,出現在石岡原已十分複雜的歷史中,包括你們這群每年來固定來石岡拜訪的日本友人。看著石岡人流利的操弄著多種語言,宛如看到百年前我自己的祖先離鄉背井到通宵謀生的歷史在眼前流過。那是我和我族人的歷史,也是這個島國上許多彼此侵軋、衝突的族群所要共同面對的歷史。然而居住在遠方的島國,在東、西之間流離的遊子啊!那或許也是妳我所要共同面對的歷史。

當黑船出現在東京灣的時候,當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的時候,日本人和中國人的「家」就已經不見了。當關西和關東的新幹線接通後,關西和關東人的「家」也就不見了。還用不到一場比阪神、比921更大的地震的到來,許多人就已失去他們可以安身立命的「家」。誰說只有那在東西之間往返的遊子,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

我們各自以自己的社會學訓練,在記錄島嶼上的變化。然而我們所觀察的,只是地震後,島國上的人民努力想要重建自己家園的歷史。然而有誰來書寫,來記錄,這兩個世紀以來無數的島國,無數的人民離開家園,重建家園的歷史?誰又幫助他們重建自己的家園。

這真是個極大的挑戰


究竟什麼人才是日本人呢?妳算是個日本人呢?還是在地下鐵車廂裡我看到的那些少年?

那天在妳講完哪段奇異(岐異?)的話語後,我們繼續走在剛過完年神戶市寂寥的大街,我們一面討論著羅蘭巴特對日本的「符號帝國」的稱號。討論著連妳也覺得難以抓模的所謂「日本」……

我們有在殖民情境中看到的日本,那給亞洲許多國家帶來許多痛苦。我們有在「60年代」情境下看到的日本,那是「反安保、反戰」的理想和熱情的吶喊。我們有在小津安二郎的、黑澤明的電影中看到的日本,那是個靜謐、似乎不會再回復的日本。我們有在安室奈美惠、濱崎步身上看到的日本,那是讓島國的少男、少女為之瘋狂的魅力。

我們還有日劇裡的日本,還有日本漫畫裡的日本…….。

然而在這些存在於每一個具體情境、具體關係的「日本」背後,有沒有一個總的、絕對的「日本性」存在呢/?就好像一把尺,可以去分析誰是日本人?誰不是日本人?

「我們不會在真空社會中經歷文化差異;而遭遇其他人,便意味著建立社會關係。」日本人(在什麼意義上他是呢?)酒井直樹先生這樣告訴我們。

換句話說,沒有一個絕對的、固定的日本人本質在那裡。關於日本人的形象,關於日本的民族性,總是在具體的社會關係、社會情境中被認識、被瞭解。

明年春天神戶市的長田區御藏通的朋友們,照例又要來拜訪石岡、東勢等921的重建區。你們持續的訪問相同的地點,耐心的觀察其間的變化。從地震發生後至今,沒有間斷。

東勢的邱先生對你們的到訪一直很歡迎,他尤其對你們認真、研究的精神讚譽有加。「晚上11、12點了,還要開會,討論今天的所見所聞。那像台灣的官員出國考察,根本就是去遊山玩水..。」。在九二一地震剛發生,那段最艱難的時候,你們帶來了自身的經驗和關懷,給予初次遭逢這樣的災難的我們,莫大的鼓勵。

我們透過共同的災難經驗,建立起彼此的社會關係。也在這樣的社會關係中建立起對彼此的瞭解。

有人說所有關於亞洲的討論,都只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建構,根本沒有一個真實的「東方」存在。有人則以為撥開一層又一層的文字和理論的討論後,還是有個真實的「東方」。讀了多年的社會學,看到許多不同的學者在討論這個問題,然而卻終究沒有一個大家都同意的結論。

有或沒有,或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個相互分享、相互關懷的情境中,不同的個人,不同的群體在彼此間建立了了一種良性的互動關係。

誠摯的邀請你們明年來台灣拜訪。因為我們都是亞洲人。

因為Asisan must be a vocate for invitation.

台長: 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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