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寒假的學測、開學後推薦甄試，接著準備七月的大考。
如先前的約定一樣，我在自己的生日那天，挑了件禮物送給季雨。
過了一個月，在她的生日當天，我收到了一頂鴨舌帽。
除此之外，我們保持著一般朋友的來往互動。放學後已沒有Pasta day，僅在學校空閒時才交談幾句，偶爾晚自習後一起走到公車站牌…僅只如此。
四月，在推薦甄試結束後，不得不專心準備暑假的大考時，才首次意識到「畢業」這件不久將至的大事。
就要這樣子畢業了嗎？看著學弟妹們為了園遊會忙碌的模樣，想起去年硬著頭皮唱歌、詩織的倒下和阿人的莽撞…但這些又有什麼重要的呢？這時候的我，只要一停下拼命念書的動作，就會開始想著：我到底在做什麼呢？目標是台大法律系嗎？真的這樣子畢業就好了嗎？什麼東西還可以再讓我努力試試呢？我曾經那麼拼盡全力的去做什麼事情嗎？
到了園遊會當天，除了到社團教室晃了晃，由於今年社團學弟沒有表演的緣故，我中午便獨自一人提早離開了。
隔天晚自習，阿人突然找上了我。
＊
「我們來幫幫學弟吧！」
阿人、我，以及幾位原先要在園遊會上表演的學弟，正分別坐在社團教室的桌椅上－有的神情激動，有的滿臉驚慌。
還好，現在是晚自習時間，教室附近幾乎沒有任何人走過，不然被那些大人或大嘴巴聽見阿人的鬼點子，我們這些人絕對、肯定、無庸質疑的會死得很慘。
眾人此時聚集在教室內，原由是：
本來，學弟們預定在園遊會時表演。一個禮拜前，卻被社團老師口中的「上層指示」給取消，理由是「主題不夠正向積極，恐怕秩序混亂，造成園遊會管理不便」之類的說詞。
滿腹委屈、極為不甘心的學弟們，向阿人這個前任社長訴苦，並表達他們「辛苦練習，卻連表演機會都沒有」的心情。
經由他們的討論，我才知道，去年我們能上台表演－或者是說，以阿人為首的活動－是詩織擔任會長時的學生會施力爭取下的成果。
「不用難過啦！一定還有機會表演的。」我說。
「很難了吧！接下來都沒有類似的活動了。」貝斯手學弟垂下了頭。
「不能以社團成果發表的名義嗎？」鼓手學弟揮動著鼓棒。
「可是，還是卡在場地的問題。」阿人說「總不能擠在社團教室吧！」
「場地可以再跟學生會問問看…」
「但是要找人來聽的問題也很大啊！」
「恩……」
「我說…」阿人轉頭面對學弟們「你們真的很想表演給大家聽…不管怎樣都不會後悔嗎？」
「說不管怎樣…」貝斯手學弟看了看周圍的同學。
「阿人，你想幹麻？」我對著阿人問道，但他並沒有回答。
「明年我們都高三了，很難再有機會這樣聚在一起玩團了。」
吉他手學弟淡淡的說完後，也看了看周圍的同學。
「沒錯。」
「高三我就要念書了。」
「我也是！」
「家尉學長，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呢？」
怎麼做？
去對學生會施加壓力嗎？不行，太晚了；
找來有力人士去說服學校嗎？也不太可能，這對它們來說不過是小事；
還是要請其他社團做活動掩護嗎？不過這樣又拖別人下水，追究下來不可能都沒事…
「我有個點子。」
阿人猛然跳到了桌子上，把前額的瀏海撥起，煞有其事的加重了語氣的說：
「要不然就像Beatles一樣，來個屋頂突襲演唱吧！」
「別鬧了。」我揮了揮手。
「聽我說嘛…」
在學弟們夾雜興奮與不安的表情面前，阿人自顧自的講解【屋頂突襲】的計畫內容…
＊
四月底，詩織順利的推甄上了政大中文系，成了我們少數提前脫離考試壓力的人。
為了不影響我們這些考生的心情，她取消了歷來考完試的慶祝活動，連她即將到來的十八歲生日，都不打算計畫慶祝－連柏豪要幫她過生日都被婉拒－堅持不會拋下我們獨自快活。
儘管如此，季雨還是依舊思考著幫她過生日的方案。
另一方面，關於阿人的【屋頂突襲】計畫，目前利用晚自習的時間，偷偷的排練著進駐屋頂與撤退的流程。
到了預計行動的前天，風聲傳到了教師們的耳中。
先是樂團學弟被叫至訓導處。不久，自動前往訓導處的阿人，在「訓導處報告…」的廣播途中便離開了教室。
並未參與這項計畫的我，當然沒有必須面對學校師長的理由。
我向其他尚未知曉的人說明【屋頂突襲】的構想，而包含詩織在內的多數人都認為這是胡鬧。
「搞不好這就是他送妳的生日禮物啊！」季雨開玩笑的說。
「從他生日過後，我們就沒有好好的說上一兩句話。我已經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麼了，之前寒假啊…」
「恩？」
「啊…算了。上禮拜問他是不是很忙，他居然吼我耶！」
「他吼妳什麼？」我趕緊問。
「『沒有妳忙』。」她嘆了口氣「這人有病嗎？他生日那天都很正常啊？」
「別在意啦～」
當季雨趕忙安慰詩織時，我突然對阿人產生了些反感。
＊
稍晚，再度聚集在社團教室的「行前會」，氣氛上明顯的較之前消沉許多。
在校方的施壓下，雖然未將行動內容全盤托出，卻也使得學弟們的信心大受打擊。
因此…
「不好意思，我退出。」
主唱學弟這樣說完後，便向所有人鞠躬，在沉默的氣氛中離開教室。
接著，像是骨牌連鎖效應般的，鼓手學弟也以「不想被家人責難」的理由退出，並要其他學弟也跟著放棄這個行動。
「你們呢？」
阿人詢問剩下的學弟「要放棄嗎？這是你們自己決定的喔？」
「阿人，我們快畢業了，校方不至於能對我們做什麼。可是學弟們還有一年在學校，而且…」我考量著說詞「他們未必會習慣…『追隨你』。」
「就是想當好學生、乖小孩就是了嘛！」
「不然是要當英雄嗎？還是哪個校園YA片的主角？」
「家尉－」
「我說，你搞錯了。」我打斷阿人的發言「很多事情都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理想。現在學校已經有防備了，你天真的突襲計畫，還真有可能那麼順利嗎？都有學弟不願冒險要退出了，你還要堅持下去嗎？他們要的是表演的機會，不是要變成反派英雄吧！」
「請問一下，屋頂突襲會是理論上做不到的事情嗎？可以做到的事，為什麼又要一直考慮現實的層面？」阿人反駁說。
「所以你一直都是這種人，什麼事情都以『自己的理想』來判定，好像世界都以你為中心旋轉一樣。」我不太高興的繼續說「你讓人覺得是個充滿理想的人，但最後大家就知道你只活在理想之中，所以那些女生都先是欣賞你、注意你，卻往往到頭來受不了你。」
「那個，學長…拜託別吵架…」貝斯手學弟緊張的看著我們兩人。
「噢～你羨慕我囉？」阿人的語氣充滿挑釁。
我加重語氣「我羨慕你自得其樂，危害他人都不會有罪惡感。」
「我現在又自得其樂了？在幫學弟不是嗎？最後要不要突襲屋頂也是學弟決定啊！」
「那麼，何詩織呢？明天不是她的生日嗎？你硬要在明天晚上搞這件事，就是不打算跟她和好－」
「我不像你那麼現實，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一點靈魂都沒有。」
「你所謂靈魂又是什麼－」我開始憤怒了。
「啊～你就像什麼團體都能加入的那種人，就是通用的零件，臨時要上台唱歌也可以、誰要送你禮物都可以、誰說的話都有道理都可以…」
他推開了夾在我們中央勸架的學弟。
「你接下來的人生就是順利的畢業、誰都好的跟普通女生交往、分手，職業都沒差的工作賺錢，結婚生子，然後後悔過去，沒完沒了。」
「所以你做什麼都不會後悔囉？那你去年生日為什麼還鬧彆扭呢？」
阿人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哪有鬧彆扭！」
我退了幾步，正要衝上前反擊時－
「俺把他帶走了！」
事出突然的，我腳步錯亂的被拉出教室門口。
被另外一雙手臂緊抓的左手臂上，有著些許柔軟的奇妙觸感。
教室裡眾人驚訝的眼神，逐漸的從我視線裡消失。
＊
「俺有事找你，但你不在班上，所以俺來這裡看看。」
「有什麼事嗎？」
「先別管俺的事。打架可不像你會做的事情啊～」
「是啊…真是抱歉。」
「你傻了，幹麼對俺道歉啊？」
「不知道…感覺辜負你的期望嗎？」
像是要搶救火場生還者一般，媛琳拉著我移動到二年級教室區。我們停在她的班級教室前，在無人的走廊上倚著欄杆休息。
「你令俺看到了有趣的畫面。」
「很有趣嗎？那不要攔住我，會有更精彩的畫面出現的說。」
「不是這個意思…」她左右揮動著雙手「…俺只是有點意外。」
「願聞其詳。」
「你自己應該要想到的。」
「說吧！」
「真要俺說？說教不符合俺的個性…好吧！」
「Merci.(謝謝)」
「恩…你這個人啊，老實說，俺雖然認識你，但是呢…」
我沉默的看著正在搜尋辭彙的她。
「但是，俺也會覺得，你這個人其實內在根本什麼也沒有。先不要生氣！聽俺說明。」
她比出了暫停的手勢。
「所謂『什麼也沒有』，不是指你沒有念書能力、音樂才華、感性思考之類的…」
「那些東西我也確實都沒有－」我插嘴道。
「…那些是可以輕易表達在現實裡的東西。俺所指的『內在』是更字面上的意思－」
「該不會是『靈魂』吧？L’esprit.」我苦笑的說。
「『靈魂』什麼的，俺才不相信。但有些…不同定義卻相同功用的東西─就像東方和西方的神，名字不同，但都是對大自然的崇敬與化身，引導在那些膚淺的內在之前，就是造成『普通的笨蛋』跟『厲害的笨蛋』的差別。」
「Pardon？」
「但你連那種東西都沒有，就連笨蛋都稱不上。」
「Quoi？」
「夠了喔。」
「Oui.」
「一直保持什麼都沒有、都無所謂的感覺。」
「這跟我反對『屋頂突襲』無關吧！」我說。
「若以現狀來說的話，俺也反對魯莽而意義不明的『屋頂突襲』。」
她對教室外嗤嗤笑著的同學揮手示意。
「如果照目前的狀況下硬是要繼續，那他們就只是『普通的笨蛋』。」
「『普通的笨蛋』？」
「跟路邊攤的免洗筷一樣普通的笨蛋。」
「那什麼又是『厲害的笨蛋』？」
「呵呵－」她一手叉腰、神氣的說「那些會掌握『絕對的可能』的笨蛋，就是厲害的笨蛋。」
「『Definitely Maybe』。」我腦海浮現中【綠洲】的第一張專輯。
「這是求生的本能，厲害的笨蛋會在沙漠中找出生存的方法，而普通的笨蛋只會直覺般的往前衝、自作聰明的人往往遇到意外的挫折。」
「厲害的笨蛋還是笨蛋啊～」
「因為是笨蛋，所以才能做許多聰明人不敢、不能做的事情啊！」
「我被妳搞迷糊了。」
「嘿，我想你並不是個普通的笨蛋。」
挑高了右眉，一幅「I know you」的姿態，又再次用了「我」的媛琳，等待回應的眼神死咬著我的嘴角不放。
「妳……」
登～登～登～登～
晚自習中間休息的鐘聲響起，三年級班級的走廊瞬間熱鬧了起來，但對於幾乎沒人的二年級教室區來說，是完全沒有影響的。
在我將注意力自別處移回原地時，媛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內，正準備將書包背在肩上。
「陪俺走出校門等車吧！」
又變回「俺」了。
＊
我躺在臥室的床上，開始回想晚上的那些片段。
直到上車之前，媛琳曖昧的「不贊成這樣的屋頂突襲，但是…」，終保持在她的自言自語範圍內，並未影響她曾說「你自我中心強烈」的我。
無心念書的我，在媛琳離開之後，回到座位上看起了雜誌。
直到放學，阿人都沒再回到教室裡。
季雨…啊啊，她好像什麼也沒查覺似的。在詩織不用留下來晚自習之後，她便相對與其他同學的相處時間增加了。看著在不同人群中「表現優異」的她，越來越覺得她像是雜誌封面的模特兒一樣，是個存在卻難以觸及的人。
不知怎的覺得自討沒趣，便打消了向她述說晚上發生衝突的念頭。
「一直保持什麼都沒有、都無所謂的感覺。」
在黑暗的房間裡，腦中又閃過了媛琳的話。
還是跟詩織講講看呢？
不太好。我不清楚她和阿人為何處的怪怪的，要是跟她講了，實在是難以預測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算了，我無法介入他們兩人、無所謂明天阿人要怎麼胡搞、也不在意說出那些話的媛琳、以及馮季雨…
嘟啦啦啦啦～
我拿起響著［少女的祈禱］電子合成音的手機，瞄了眼來電者。
「必勝客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請問外帶外送？」
「…還這麼有精神呀？」季雨的聲音。
「打算要睡了。」我故意發出呵欠聲。
「喔…我跟小詩說好了，明天晚自習時要她一定得留下來。」
「過生日嗎？」
「我沒有明說。」
「那有打算怎麼幫她過嗎？」
「以前社團成員有準備蛋糕，另外－」
「喔，社團幫她慶生，那…就跟我無關了吧？」
這句話說出口時，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純開玩笑還是在賭氣。
「並不是只有社團，呃…還有以前學生會的、其他校內較熟的…班上的我想說大家要念書，就不要打擾了說。」她的語氣並無異狀。
「那真是太體貼我這種人了。」這次我的語氣就明顯是開玩笑了。
「你不陪我去挑禮物嗎？」她反問。
「挑…妳想買什麼？」
「還不太清楚耶！所以才要你陪我去挑啊～我覺得我不夠貼心，所以怕會挑到不適合的禮物。還有啊，你沒準備禮物吧！這樣我們就一起送吧！阿人那邊我也會跟他講的…」
「阿人就別提了吧…」我說。
「為什麼？」
「唉，你知道他為什麼『又』被叫到訓導處嗎？」
「恩…最近聽說他跟學弟要在學校頂樓唱歌。」
「沒錯，然後晚上的時候…」
我向她簡述社團教室晚上發生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媛琳，只說了「最後被拉出教室」），計畫的始由與目前實際的狀況。在最後提到「回到教室」後，還是不由自主的說出了「看妳好像很忙、沒注意到，就沒跟妳講了。」
「恩…」
「妳該不會要我支持他的行為、助他害學弟被盯上吧！」
「我相信阿人沒有惡意啦！」
「在妳眼中只有好人好事…什麼壞事都是我在自以為是吧！」
糟糕，我不自覺加重了語氣。我幹麼遷怒到季雨身上啊！
「…離上次的pasta day已經兩個月前了…」
「在…在我們大家…大家開始少了…少了一起在放學後出去，疏於過生日、過聖誕節，跨年…」
「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在意過這些日子。」
「也…也許，跟可以不怎麼在意的你們相比，我…是個不精明的笨蛋…」
「但是…我…絕對不是…」
「絕對不是什麼都沒想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趕緊緩和氣氛，並在心中暗罵自己的莽撞。
「希望你不要以為…以為我把你們當成笨蛋一樣耍…」
「季雨，我沒那個意思…」
「恩，我知道。」她停頓了一下，朝話筒外不知道說了什麼後，又繼續說「不過，呵呵，我好像還是摸不透你，不，是越來越摸不透你了。」
「是嗎？應該是我比較摸不透妳吧。」
「我畢竟是個女孩呀～但是…你可能還不明白，你自己隱約帶給別人什麼樣的影響。」
接著，她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
「你像顆水份飽滿的仙人掌喔～雖然內在充滿了某種…某種跟『生命』相提並論的東西－要稱它『靈魂』嗎？好像很老套的樣子－不過你身上的刺很多，好像在保護自己，結果…」
話講到一半時，她再度對著話筒外說話，依舊無法聽清楚再說些什麼。
「…總之，明天要幫小詩過生日。你能陪我去買禮物嗎？」
「妳也要翹晚自習嗎？」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嗎？好了，我爸說我該休息了，明天再聊。」
我看了看床頭的時鐘：已經半夜一點半了。
「喔喔，睡覺吧。」
「掰掰。」
「恩，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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