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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新學期,我辭掉了餐廳的打工。
每天半強制的晚自習,連帶使作息開始固定、逐漸習慣便當的菜色、冷熱交錯的天氣、考不完的考卷,以及看似目標堅定的學校生活。
華柏豪和阿人終於接觸了。
令人意外的,兩人之間不但沒有尷尬的沉默,還不斷討論著撞球與機車的話題,相約週末挑杆之類的。
對於男友與青梅竹馬的相處融洽,詩織並沒有多說什麼。
新學期的座位抽籤,很巧合的,季雨正好坐在我的右手邊。
我經常左手撐住下巴,用眼角餘光來觀察她的側臉、身體曲線、以及那些平凡不已的小動作。
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她開玩笑的說起「學妹」的話題時,我會下意識閃避她淡藍色的眼睛。
我沒有解釋自己與「學妹」的關係…難道我希望她在意這件事嗎?這到底是垂死的掙扎,還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自暴自棄呢?
*
九月的某個下午,「學妹」換上了便服,和我相約在假日的西門町。
陳媛琳坐在桌子對面,雙臂橫盤在胸前。穿了件綠色無袖上衣的她,頭髮修剪了些,看起來是那麼的清爽自然。
我拿著之前她送我的禮物─兩張【仙人掌花】的電影招待卷─邀請她,才知道招待卷上指定的日期,是她的生日。
【仙人掌花】是部南歐導演的片,敘述三個大學畢業的同學,各自面對工作、生活與愛情的新階段時,在尋找目標時產生了許多衝擊,以及不同的結局。
看完電影後,我們坐在附近的速食店內,意猶未盡的討論這部電影的內涵。話題結束之後,我們又開始聊起學校的事情,順便等待外頭的驟雨停歇下來。
*
相異於和季雨說話時,心中會感到強烈的距離感;和媛琳聊天是熱切、具挑戰性,偶爾會些許無厘頭的。
她很有自己的主見,會用極為理性的口吻來分析一件事物、一種行為,甚至一個概念。譬如說,所謂的「好人」就是「被認同的人」罷了、星座的特質是人們尋求「特質」脫離「平凡」的簡單方式。
當她說「寂寞應該是不為人所知,沒有人可以承認自己是『寂寞的人』。」時,我想起了馮季雨。
用著不經意提起的語氣,提起了那天她說的話,在自己都覺得刺耳的同時,媛琳將上半身挺向前,問了個敏感的問題。
「你是不是喜歡馮季雨啊?」
頭骨一陣發寒,頭皮卻熱了起來。
*
「沒有啊。我們是朋友。」
此時此刻的我,不斷的說服自己:
「那不算是愛戀的喜歡,而只是個未盡全功的遺憾。」
「那麼…你知道她有沒有喜歡你嗎?」
「別鬧了。」我說。
「俺不覺得『喜歡上寂寞的人』會是寂寞的。」
「我連妳們所謂的『寂寞』是什麼都不清楚。」我嘗試把話題結束。
「這種事情,說出來就等於不存在了。」
「什麼是『說出來就等於不存在了』?」
「…總之,俺不覺得任何人是寂寞的。就算你相信了她的話,要當那個『寂寞的人』、或是得到『寂寞』的人,另外有人一定會跟你一起得到『寂寞』,一起當『寂寞的人』,這樣就沒有寂寞可言了,不是嗎?」
「妳可以說些我能聽懂的話嗎…」
「假使、假使…你喜歡上某個寂寞的人,使你感到很寂寞,那若我因為喜歡上寂寞的你,使自己變的很寂寞。同時會有兩個最寂寞的人,那寂寞的定義就不攻自破了。」
說完後,她將杯子的水一飲而盡,接著不發一語的瞪著餐桌對面的我。
我感到口乾舌燥,喉頭失去了聲波的流動滋潤。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時候,發現了剛才她並沒有用「俺」來稱呼自己。
*
我和陳媛琳保持著朋友般的互動。
平時,我們偶爾會在社團教室聊天。我對她的更多認識,也是在這些時間裡累積的。
她不喜歡念書。模擬考前的假日,我邀她去圖書館唸書,竟然看見她課本上滿滿的人形圖畫。這些看似沒有主題的圖畫,竟有股超越線條框架的設計感,而無胡謅亂撇般的雜亂。
我曾經問過:
「妳為什麼不乾脆去念美術專校之類的啊?」
她的回答卻是:
「因為這間學校的校舍比較漂亮。」
事實上,我並不覺得學校校舍哪裡是漂亮的。
即使學校成績大多不好,她在美術與外文方面的專長,相信不會輸同年級的其他學生。而了解其原因之前,根本不會想到那故事般的由來:
她生於一個小康的家庭,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
在國小二年級時,由於父親生意上的問題,影響了家庭的和氣,使得父母因故而離婚了。
在雙方的協調下,由母親負責照顧妹妹、父親負責照顧自己。不久,重新開始工作的父親要前去法國,便帶著姊姊一起在法國生活。
四年後,因為一個悲傷的消息,使他們兩人一起回到了台灣。
雙胞胎的妹妹在探視父親過後,與親戚一起搭乘回國的飛機,在台灣附近的外海墜機了。經過長時間的打撈與搜索,新聞開始打上「研判無生還者」之後,始終都沒有搜尋到屍體,只找回了夾帶護照的隨身行李。
(「那陣子感覺很不真實,好像將你的手偷走,你就會忘記要怎麼吃飯;將你的腿藏起來,你就忘記了奔跑的暢快。」媛琳加上手勢的說。)
沉溺哀傷中的父親和母親,在這段期間內,互舔傷口般的又重新有了感情。過了一年後,兩人復合了。像是珍惜這夾帶傷痛的緣分,父親回到台灣定居,又重新回到過去的那個家庭。
然後,她就像是為了她妹的存在而活著般,改變了自己。
不同於奔放活潑、喜歡塗鴉的妹妹,姊姊小時候是個略為內向、不善言語的女孩。
在家庭復合後,像是為了填補某個失去的人物,姊姊學著讓自己像妹妹,開始學習美術方面的技巧。目的是想讓別人在尋找妹妹的身影時,能從自己的身上找尋到。久而久之,姊姊習慣扮演起妹妹的腳色後,卻發現自己是什麼樣子已經不清楚了。
*
對高三生來說,進入冬天就表示學力測驗接近了。
本來成績只能算普通的我,在模擬考前一天重感冒,使得考試的兩天都昏昏沉沉的,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來思考。幾天後,成績公佈,我是全校倒數第十名。
覺得前陣子還滿認真唸書的,即使患上重感冒,也不該名次掉落到這麼低的地方。雖然自認並不是那麼認真唸書的人,卻還是忍不住消沉了起來。
十二月的雨天,大家簡單的幫阿人過了個生日。
詩織送他一頂全罩安全帽,華柏豪偷偷對我說「那個訂作的要兩千多」;季雨送了一個九號球的鑰匙圈,以及一本班上部份女生合送的【健康醫百招】;當他收到我的禮物時,表示讚許般的點了點頭。
「誰教你送這個的啊?」阿人開心的笑著。
「一個朋友。」其實就是媛琳。
「女朋友嗎?」
「不是,我沒有女友。」想到了站在身旁的季雨,我感到一些不安。
「好啦!感謝你們啦!今天很高興,所以…」他拿起裝著禮物的書包,一手捧著安全帽,「我要翹頭啦!」
「等一下!你要翹掉晚自習嗎?」詩織大聲的問,但阿人沒有回答,快速的離開了教室。
「這跟生日有什麼關係!真欠罵耶!」詩織不高興的皺起眉頭。
晚餐過後,在休息時間時,我走向輕音樂社的社團教室,打算去找學弟們聊聊天、解解考試的悶。
到了社團教室時,門沒有反鎖,但教室內卻空無一人。一般來說,除了社團的重要幹部外,其他學生應該不會擁有社團教室的鑰匙,除非像我或阿人這種偷藏備用鑰匙的人…
透過教室的窗戶,我看見阿人正趴在後走廊欄杆上。從黑暗中閃爍的小火團來看,他大概是在抽菸吧!我無聲的走了過去,原本打算開玩笑的嚇他一下,卻自己先被他嚇了一跳。
背對光線的阿人,看不清楚他的臉上,散發著不屬於他印象中的陰沉。
總算察覺到我時,阿人停止了動作,接著抽了一口菸。
「……」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眼睛直直盯著前方校園外的馬路。
我趴在欄杆上,不發一語。
「你覺不覺得我很幼稚啊?」他突然開口問。
「什麼樣才算幼稚啊?」
「隨便。總之你覺得怎樣?」他咳了一聲後,深吸了一口氣。
「恩…某些方面不太成熟吧!不過我們這些高中生本來就不夠成熟吧。」
聽完我說的話,阿人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繼續將那根菸抽完。
撚息了菸蒂,挺直上半身後,阿人認真的看著我。
「你有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啊。」我很自然的回答。
「是喔…那麼,你會不會怕被某些人討厭啊?」
「大概…會吧。」
「但是我原來沒有被討厭啊。」阿人看了一眼詩織送的安全帽,「雖然她沒有討厭我,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她跟你就是那樣常吵來吵去的,她哪有討厭你啊?」
「從你們去跨年後啊!她就好像開始討厭我了啊!」
「跨年?你不是沒來嗎?」我想起那天顯得不對勁的詩織,「對了,你那天為什麼沒來啊?詩織那天都怪怪的。你去哪裡了啊?」
「我沒去什麼特別的地方啊…」阿人委屈的說。
「不然…你那天是跟誰在一起?」我靈光一閃的改變問題。
「跟木湘婷學姐啊。」
「那個『木子』?基督教那個?」
「對啊。」
「就兩個人?」
「對啊。」
「待到早上?」
「對啊。」
「這樣是過夜耶。」
「她是眾所皆知的基督教徒,很死守那些清規的。」
「可是…」
我說不上來哪裡是問題的癥結。詩織在那之後,對阿人的態度確實是稍有變化,但若要與跨年扯上關係,又好像很牽強…
「等等…你有跟詩織說過這件事嗎?我是說事前…」
「當然有先講過啊!她說我跨年大概會沒有人邀約,我就跟他講學姊有計畫跟我一起跨年了啊!」
「…詩織那天好像一直在等你。」我好像掌握到了些重點。
「我有先跟他講過,跟學姐跨完年後,不知道還會去哪了啊?」
「再說,你跟沒那麼熟的學姊跨年,不陪自己的同學,若你沒有特殊目的,很難說得過去吧!」
阿人沉思了一下;我想,他雖然有點幼稚,卻應該是不笨的。
「但是這樣就不該是我的錯!我還搞不懂自己做錯什麼了,明明沒有開口要我去,幹麼又計較我跟誰跨年?」
顯得有些忿忿不平的阿人,看了安全帽一眼,便伸出一隻腳將它踢開。
「喂!阿人!」
似乎在鬧彆扭的阿人,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了教室。
我回到教室,坐在鋼琴前發呆。此時敲起鐘聲,已經是晚自習的時間了。但是我不想移動身子,更不願回到教室。
過了一分鐘,我打開了鋼琴蓋,將手指放在琴鍵上。
【小星星】,不是什麼困難的曲子。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咦?上一次彈【小星星】是什麼時候了?完全不會忘記要怎麼彈耶!
*
結束彈奏與哼著的節奏,幾乎是同時,半開啟的教室前門,出現了探頭的某人身影。
「扣扣,有人在嗎?」
「『人』剛走了。」
「好冷。」
「下過『雨』都比較冷。」
「在練琴嗎?」季雨走至鋼琴旁,隨興的點擊著琴鍵。
「妳怎麼也過來了?」
「散散心。」
「考試沒考好嗎?」
「沒,是別的事情。」季雨摇了搖頭。
「喔喔…」
她不再說話,只是將手指化為雙腳,一步步的依序踏在琴鍵上。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逐漸加速的運轉。
「…」
「…」她的手指已走到我手指旁,戲謔般的做出踢擊的動作。
我將雙手抽離琴鍵,而她也停下了前進的動作。
「好玩嗎?」
「什麼?」我抬頭看著她。
「音樂好玩嗎?」
「恩…既然外國人都說play music,那音樂本來就是要可以玩的吧!」
「那你怎麼-」
「恩?」
「怎麼…」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麼?」
「恩,不好解釋,就是呢…」她閉起雙眼,「跟你在上台表演時不太一樣。」
「因為我現在不是在台上表演。」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搖搖頭。
「獨自彈琴的樣子很怪嗎?」
「我想到了!」
她舉起食指,點了點頭。
「這台鋼琴有沒有名字?」淡藍色的眼裡,似乎醞釀著未知的期待。
「名字?妳是說廠牌、型號的嗎…」
「你知道嗎?我覺得重要的是,樂器就像是伴侶一樣經常在接觸,所以應該給他取個異性的名字。」
「…啥?」
「恩。」
我歪著頭,凝視她臉上閃過的神聖光芒。
大概很難將這幕自我生命裡抹去了吧!
「【潔絲蒂】。」
「什麼啊?」
「Her name。」她指著鋼琴。
「啊啊…我是沒差啦,不過為什麼要取【潔絲蒂】這個名字啊?」
「恩-」
她將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
「恩…好…」
她用左手包覆嘴唇,只看得見下巴的微微動作;右手胡亂的敲擊著琴鍵後,再放在她的額頭上。
然後,握拳的左手,快速的槌在我的頭上。
「我不想告訴你了。」
「什麼跟什麼啊?」我摸了摸頭頂。
「就這樣了。」
「喂…」
「還有啊…你唱【小星星】的表情滿投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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