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
詩織、阿人、季雨和我,不知為何而走在沙漠中央。
突然,自沙丘另一端吹起的沙塵暴,將我們四人吹向了沙漠的不同位置。在無邊的沙漠中,雖然知道彼此的存在,卻無法輕易的找到對方。
過了不久,天空伸出一隻手,牽起詩織離開了沙漠。同時,阿人的身體開始產生變化,變成了沙子飛散在空中,成為沙漠的一體。
剩下的我,獨自一人在沙漠中,口乾舌燥、步履蹣跚的走著。
遠方季雨的身影,眨眼便化為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在我誤認為是綠洲,而急著走向前方時,一切又隨即消失在我的眼前,重新浮現在遠方視線範圍內。我就一直這樣子,重複著追逐綠洲的幻影…
醒來時,那炎熱感依舊無法散去。因為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
園遊會過後,詩織將學生會的事情分擔出去,不再像過往般的忙碌。
雖然課後時間增加了,她仍是多和學弟待在一起,連期末考都沒有如往常般,主動提議說一起到阿人家唸書。
手指受傷的阿人,生活上好像也沒有太多困擾。
包著石膏上學的當天,他拿著黑色簽字筆,在校園內尋找認識的人簽名。本來我只知道,對他反感的人應該不少;中午休息時,我拿起黑色簽字筆,卻發現剩餘的空白處都是委屈般的狹小。
簽了「家尉Wang」在「季雨」的旁邊,赫然發現「華柏豪」的簽名也在石膏上。除此之外,女生名字的比例就佔了快七成,其中許多人還是我不認識的學姊或學妹:
「這個『溫媄君』是做提拉米蘇的那個嗎?」我指著少數有印象的名字。
「沒錯。」
「『木子』是那個基督教的學姊嗎?」
「是的,我還去過她那邊的教會咧。」
我繼續看著石膏上的簽名…連導師的簽名都有了,卻沒看見詩織的簽名;阿人沒有說清楚自己受傷的原因,還對她說「跟妳無關就是了」,想當然詩織會不太高興,使兩人又鬧起彆扭了…
「這是誰?」
我指著一個用毛筆草書的簽名,名字應該是「陳媛琳」吧!
「我不認識,但她認識你。」
「是嗎?」我對這個名字是絲毫沒印象。
「是長得滿可愛的,就請她簽名了,沒想到她居然從教室拿出毛筆…」
腦中晃過了一位女學生手持毛筆的畫面。我攤了攤手,不久便忘記了這件小事。
*
借給季雨那張當時演唱的專輯後,我便等待著她的回應。
由於阿人與詩織鬧起莫名的彆扭,使我與季雨相對增加了課後單獨的相處時間。我們經常留在教室自習。表面上看來,我們就像是進展中的曖昧關係;實際上,我連一絲的曖昧都無法認同。
六月初的某天放學,季雨的父親開著車,準備接送她回家。
當我得知她是單親家庭後,對於愈瞭解就愈顯無知的自己,沉澱在內心的沮喪又再度的浮上。
我並非是個喜歡挖掘秘密的人。
相處了將近一年,對於自己的話題-眾所皆知的不算的話-總是巧妙避開的季雨,很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人去瞭解她。
總以為我是學校裡最瞭解她的人了,卻同時變成最不瞭解她的人了。
期末考前,她將專輯還給了我,同時看似無意的問了我一個問題:
「現在的你,覺得如何才算的上是『寂寞』呢?」
我一時答不出話來。
總覺得,若是說出某個答案,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往前一步,然後交錯,再朝著不同方向背對分離。
然而,季雨像是不在乎似的,主動說出了她的答案:
「例如,喜歡上寂寞的人是寂寞的。」
…喜歡上寂寞的人?
我想,她所謂「寂寞的人」是指她自己吧!而那個喜歡上「寂寞的人」的人是她前男友吧!
突然之間,在她略帶藍色的視線之下,我也覺得有點寂寞。
直到此刻,喜歡上「寂寞的人」的人,大概也包括了我。
而我十分清楚的是,這個寂寞的愛戀遊戲是個梅比斯之環,兩個人註定保持著最接近的距離中失去終點。
那時的我,本來應該感到沮喪而躲起來、抱著棉被想東想西,然後痛哭流涕;卻連自己都沒計劃的,我第一次獨自去電影院看了部動作片,然後買了「綠洲」目前(不包含單曲)的所有專輯,再與籃球場的黑人報隊鬥牛。
原來失戀的同時,人們總要在那個日期裡做點事情,是因為那是唯一證明戀愛存在的時刻。
*
炎熱的暑假,我想著,在暑期輔導開始之前,思考出要怎麼重新面對季雨,是個莫名奇妙卻又十分重要的問題。
也許是為了逃避課後的空餘時間,我決定在暑期輔導時打工。
在考慮工作性質、應徵了一些打工場所後,最後選擇了間距離學校不算太遠的美式餐廳。
在過去經驗裡,打工其實比想像中還要累:
體力上的消耗,比不上因為重複的行為而產生的厭煩。人多的時候,忙到沒時間思考別的事情;人少的時候,即使都沒事做了,也必須要待命般的等待時間流逝。「反正開學後就沒時間打工了」,就這麼想著的同時,暑期輔導就開始了。
詩織的頭髮經過羽毛剪,變成飄逸卻又帶點英氣的中短髮。此時的她,已經將學生會長的身分卸任,恢復成一個認真唸書的高三準考生了。
和之前略有不同的,她又開始積極的提出課餘行程-就像過去那樣的玩樂與唸書的計畫,只不過在結構上的變化,就是成員裡的阿人換成了華柏豪。
*
「我開始要打工耶,一到五放學後,還有星期六。」
我以打工的理由,婉拒了詩織的邀約。除了燙出小波浪捲的頭髮外,依舊沒太大變化的季雨,並未對我的話露出惋惜的表情-這還是讓我有點失落。
放學後,快速的離開了學校,走到了距離學校不遠的打工場所。負責帶我這個新人的,是個綁著馬尾、個頭不高卻上圍突出、長得算可愛的大眼女孩。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普兒】,我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乖乖的在名牌上寫【家尉】。
她挺起身子,語氣正經的說:
「俺打這個工其實只有一個原則:就算很閒,也要閒不下來。」
俺?眼前的女孩推了推粉紅色的粗框眼鏡,繼續說出與外表不符的字詞。
「服務那些傢伙不是用心,而是用完美的服務。打破盤子沒什麼,多摔破幾個,就不會怕摔破一、兩個了。」
「喔…好的…」
說完後,她就跑進廚房了。
旁邊的男同事笑了一下,要我不用想太多。
「她剛來時就這樣了。有點怪是沒錯,但是也沒做的不好。而且…你不覺得她長得很可愛、身材又好嗎?」
…看著她從廚房走出,端起盤子的整體姿態…確實是沒錯…
*
【普兒】的本名叫做什麼,我並不知道。
她的外文能力很強,有時故意唸起菜單上的英文時,就會看到客人驚訝不已的表情。對於別人討論起她的外貌與身材時,她並不會感到欣喜,也不會感到羞憤難耐。
她表示「俺的外在都是父母給我的,又不能算是俺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好在意的。」
我們之間的交集,是某天店內播放的音樂。某個類似「綠洲」曲風的樂團,正強打著新專輯的同名歌曲。季雨大概會想聽聽看吧!我這麼想著的同時,【普兒】卻突然冒出了嚴厲的批評:
「That’s sucks!這個樂團根本就不該再做出這種東西,只是在消費過去累積的評價和知名度!很明顯的充斥著商業化,根本就不像個搖滾樂團了!」
我有點訝異,隨口回覆了一句話。
「沒這樣糟吧!他們只是在嘗試不同的風格,加入不同的元素。」
「結果不是失敗了嗎?就像Pink Floyd後來那樣充斥電子音效,反而沒之前受青睞嗎?」她推了推眼鏡,一雙大眼睛直瞪著我。
「所以說這算是嘗試,Pink Floyd在【月之暗面】的前後不也都在嘗試嗎?」
「嘗試是他們自己說的,表現出來的卻是更靠近流行音樂,這難道也算嘗試嗎?」
「我覺得身為搖滾樂團應該都會有自覺心的,不會放任自己為了銷售量而靠向純粹商業性的。」我的眼神避開了她「有些突出」的上半身。
「真的嗎?算了,俺不想爭辯這種沒有共識的問題。」作出結論後,她轉過頭就離開了。
隔天,原以為關係會變僵,卻反而是她先搭話,討論起昨日的話題。
隨著相處時間的累績,在工作的些許空檔,有時意氣相投,有時意見歧異的,討論起店內正播放的音樂。有的時候,我們都會帶自己想帶的音樂來店內播放(當然,不適合的就不會帶過來),然後介紹對方未知的,聊起彼此共同的話題。
日子久了之後,除了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之外(她不但拒絕告訴我,也要求知悉本名的店經理不要告訴我。)大致上知道她還是高中生,小學曾經在法國待了四年。在得知她待過法國時,我向她說起了阿人小時後的英國流浪記,並在最後加了句「不過搞不好是編的」。
「不過阿人…你那朋友曾經對你不老實過嗎?」
「咦?」
仔細想想…好像是沒有,又或者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不老實」。
漸漸的,我們熟絡到打烊後會與大家一起吃宵夜時,我也會說些關於詩織、阿人,以及季雨的事情-除了比較不願提的部份。
她是個很專職的聆聽者,在我說話時絕不打岔,而當我找不到形容的字句時,又可以適時的說出我想傳達的意思。當我說完一段話之後,她會認真的對我的話作回應,而不是只有簡單的「恩、我想也是、所以呢」。而我們之間對話的爭論,也總會在無法結束之前,在下個話題又恢復了談話的愉快氣氛。
打工地方的同伴開始有了耳語,說我擺明是在追求她。我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追求她的意思,只是和她在一起聊天時,可以減少想起季雨時的那種沮喪感。況且,有人會愛上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怪人嗎?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在哪邊見過這張臉。
*
八月的某日,正當農曆上的七月七日-俗稱「中國情人節」的七夕。
雖然高中生沒那麼普遍的做些示愛舉動,卻仍然不少遮遮掩掩之下的感情流露。
最近午後都會下起雷陣雨,我都希望它能避開體育課,趕在放學前就停下來。
下午兩點,一位由華柏豪所委託的女同學,將心型包裝的禮物送至詩織手上,刻意低調的結果,從班上的反應來看是失敗了…
季雨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不過自從詩織死會之後,不知不覺變成新的地下人氣王的她,或許書包內塞了不少免費的巧克力與禮物…
阿人站在走廊,正在與兩位女學生聊天。我想,他大概不會送禮物給任何女生吧!但還是有少許傻勁十足的女生,會在這天送禮物給他,表達心意吧!像窗外那兩位女學生,似乎是學妹的樣子,其中一位還長的滿可愛的…
…好像在哪裡看過她的樣子。
「家尉!Come on!」阿人對我招手-應該和我無關吧?
我走至阿人身旁,順便掃視兩位女學生的學號,果然都是高二的學妹。那位長得有點面熟的學妹,直順的長髮、大大的眼睛、加上發育良好的身材,應該是在哪邊看過…
「你認識她嗎?」阿人指著那位學妹。
此時,季雨望向窗外的眼神,讓我很不自在。
「沒見過面吧?」另一位學妹說。
「她就是『陳媛琳』。」阿人甩著右手臂,「在右手石膏上寫毛筆字的那個。」
在我努力回想記憶的同時,她一手抓起頭髮,做出馬尾的髮型,另一手將上衣口袋的粉紅眼鏡戴上。
原來她長的像我打工的一個同伴……
「啊~妳……」我的反應有點大。
「想起來了吧!」阿人意有所指的笑了笑,但我並非訝異他所想的……
她放下頭髮,拿起旁邊學妹提著的紙袋,遞給了我。除了震驚之外,我依舊感到季雨的眼神,使我更加覺得不自在。
*
「為什麼妳之前會認識我?」
我的意思是,打工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認識我的樣子?
「因為你在園遊會上演唱了吧。」阿人補充說。
「『學長』,快收下禮物吧,不然女生會很尷尬的!」班上女生在敲邊鼓。
【普兒】,或者本名「陳媛琳」,原來是學校的學妹……
「學長你好。」
聲音是一樣的,果然是同一個人。
她的嘴角露出了詭異弧度,果然是同一個人。
*
端著盤子走過的她,恢復馬尾與眼鏡的裝扮,得意洋洋的笑著。
禮物是兩張電影招待卷,片名叫做【仙人掌花】,是下個月即將上映的一部劇情片。
下午收到禮物後,成為看熱鬧的焦點人物,我卻只想從教室中消失。
放學前的那段時間,我模擬了一年份的疑問句-「為什麼?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放學後,快速的抵達了打工的餐廳,卻完全不知道該對她開口說些什麼。
「還是叫俺【普兒】就可以了。其它的有空再聊。」
她丟下了這句話,便又若然無事的做著日常工作的內容。
於是我便只有等待、繼續等待,無奈的等待著關店時間到來…
晚上十點半,陳媛琳走出店門,發現了正在店門外等待的我。
「喲!」我舉起右手打招呼。
「在等俺嗎?」她的眼鏡已經摘下,上衣也重新換上了學校制服。
「當然是在等妳啊!妳知道我有什麼問題吧!」
「恩,OK,邊走邊說吧。」
*
「你居然認不出俺…」
「妳怎麼會認識我?」
人行道上的號誌轉為綠燈,我們快速的穿越一條馬路後,她減慢了原本快速的步伐。
「在看到你名字時,俺還不知道你是那個鍵盤手。」她聳聳肩說。
「妳是說園遊會演唱的時候嗎?」
「俺記得當時你唱的是【Wish you were here】,但當時俺不認識你。」
她做出彈奏鍵盤的手勢,模擬那天我在台上的動作。
「那…」
「你來店裡的第一天,俺就覺得很眼熟了。」
她伸出雙手的食指,在空中劃了一塊長方形。
「之後,俺找出別人在園遊會那天拍的照片,其中有幾張拍到台上的表演者,就認出是你了。」
「…為什麼又裝作不認識我呢?然後又突然在學校送我禮物?」
「慢慢說嘛…裝作不認識,只是因為…好玩!」她笑著說,「又或許比起坦白的互相介紹,俺覺得這樣觀察你比較客觀。」
「那麼,妳觀察過後的『實驗結果』呢?」我有點賭氣的說。
「嗯,你自我中心強烈,但卻不堅定。」
「什麼東西啊…」
「就是說:你不太聽從別人的意見,但你自己的想法卻經常在變化。」
「例如呢?」
「之前去吃宵夜時,不管咱們怎麼說,你怎樣都不願意試吃義式麵疙瘩。堅定的態度,讓俺認為你絕對不吃義式麵角,卻在兩天前-」
「我到廚房弄了盤義式麵角。」馬上想起了番茄與橄欖油的味道。
「沒錯!」
「好吧,我承認我沒有堅強的意志。那麼妳為什麼要送我禮物…在此之前,為什麼妳要叫做【普兒】?」
「俺叫『媛琳』對吧!」
「是啊。有什麼奇怪的嗎?」我不解的說。
「倒過來唸就成了『零元』,沒錢就是窮、『poor』,也就是『普兒』。」
她睜大了眼睛,同時刻意強調了『poor』的嘴型。
「至於送禮物,俺覺得你是個好人,值得俺送禮物,這樣不好嗎?」
「妳不是覺得我自我中心過強,卻又沒有堅強的意志力嗎?」
「跟一個人相處,絕對不是光看對方的優點,而是找出對方的缺點。能夠接受對方的缺點,才有可能相處下去。」
「喔。」不知怎地,我感到有些煩燥。
她不以為然的說了下去:「像那種……說什麼『只看的到對方的好處』的,根本都是不負責任的屁話!這個世界上是有全是缺點的惡人嗎?」
雖然我也覺得有些道理,卻不太願意就這樣贊同,而正要開口反駁時,突然想起「自我中心強烈」的評語,便重新思考想回覆的話。
「但是妳送我禮物會被誤會吧。」我轉移了話題。
「又跟俺無關。俺不認識那些女生,也對那些男生沒有興趣。」她停下了腳步,「他們說什麼好像都跟俺無關,完全對俺的生活沒影響啊!」
她搖了搖頭,馬尾就左右甩盪著。
「難道要『俺喜歡你』才可以送禮物嗎?」
面對表情認真的她,我無言了。
*
獨自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季雨。
該怎麼說呢?兩個人都有著「我不在意別人說些什麼」的層面,一個只認同對方的優點,一個先過濾對方的缺點。
這兩個人要是偶然吵了起來,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呢?
若是要選邊站,我始終想像不出來自己的位置,就像是陳媛琳所說的「沒有堅強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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