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咖啡店後,媛琳帶著我穿過了昏暗的巷弄間,來到較為熱鬧的街上。
當她在一家義式餐廳前停下腳步時,我隨即苦笑出來。
「今天是Pasta day嗎?」
「…」她不明究理的白了我一眼。
*
店內原先不多的客人,在我們的餐點送上來時,增加到門外也有幾批人在等候的狀態。
我們輕鬆的聊起生活的變化,以及對於週遭人事物的互動。在我參與不到的世界裡,不時的將自己化為臨時加入的演員一樣,在那些片段裡加入自己的戲分:
像是站在穿著制服的學生人群裡,怒視著被圍在中央的變態;聽著唱片行的一號試聽機時,靦腆的他校男生徘徊附近,對著正摘下二號試聽機耳機的女學生說了些什麼-將音量轉到最低,只來的及聽見「…友,可以嗎?」
真的失去兩人之間的連結了嗎?
我想起了那首【Dear Cherry】。
始終未彈完的琴譜,是我和媛琳連結當下與過去之間,隱而未現的唯一關連。只要我仍繼續練習-或者該說,只要我還有練習的需要-那就始終保有未完結的直接相關:在完成演奏之前,我僅是為了她而練習的曲子。
就像是她-在完成小冊子之前,僅是為了我而製作的圖畫。
「妳真是個好人。」
「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麼?」她擦了擦嘴角。
「就純粹覺得妳是個好人。」
她沒好氣的吐了口氣。
「還有其他的嗎?怪人?」
「美人。」
「嗚嗚嗚-」她作出發抖的模樣「好噁心。」
「沒禮貌。」
「俺跟你說啊!」她身體稍微前傾。
「恩恩。」
「和女生互動的時候,說些老套但中聽的話,就可以得到六十分;說些有誠意卻沒創意的話,會得到八十分;」
「這樣啊。」
她加上手勢。「然而,說些女生沒察覺到的優點、沒聽過的形容詞,才會得到九十五分喔!」
「太刁難人了吧!」我將刀叉放在餐盤上。
「俺最後提的那點,很多人都沒有自覺。」
「那剩下的五分呢?」
「恩…沒有完美的稱讚台詞吧!」
「如果說出女孩子最想聽到的話呢?老師,沒有滿分嗎?」
「這個…你又怎麼會輕易知道女生心裡想聽到什麼呢?如果你真的說出來了,女生也未必相信你不是瞎說的。」
「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就是有人喜歡追求神祕感,刻意裝扮防範,卻又像是要大家燃起興趣去瞭解他似的。」
「愛裝模作樣,就跟孔雀開屏一樣,也是希望別人注意到自己吧!」
「…也是啦。」
至少,眼前在心房外穿上一層「陳采琳」的陳媛琳,絕非那種膚淺而消費悲情的人。
仔細想想,我竟然因為意外的演唱機會,與一個打工的經驗,認識了媛琳這麼有趣的女孩子。
有時,她就像是夜路中的發光體,指示性卻不強硬的照出方向。我經常想到的,是她的年級確實地小我一屆,卻遠遠不像是活在這個時空的人一樣。
對一般正常男生來說,即使只是追求媛琳失敗,也應該可以很自豪的向其他人表示自己的眼光品味,炫耀起「我懂得她的好,我敢追求她」。比起高中時,顯得高不可攀的詩織,媛琳則是平面距離稍微遠了些-雖然不容易觸碰,甚至要花更多時間接近,卻沒有難以克服的極大障礙。
我矛盾的同時想著「認識媛琳真是太好了」與「沒認識媛琳是否比較好」。
我是個混蛋、半調子的傢伙:我看不起自己,卻又無法停止對她的各種幻想;我配不上媛琳,卻又悲哀的欣喜於這樣的安慰。
同樣的矛盾思維,也在我的腦海裡,對上了某人似深海般神秘的藍色雙眼…
*
踏出餐廳時,我的手機發出了接收簡訊的震動。
不管我有多麼強作冷靜,心跳仍然騙不了任何人般的,發出了加速運轉的幫浦聲。
【晚上有時間嗎?】
彷彿從黑洞裡發出遙久的光波訊號,浮現在螢幕的冷藍色螢幕上。
走在前方的媛琳回過頭,似乎並未查覺我的異狀。
「走吧!還要帶我去哪?」我趕緊打起精神的說。
「沒了。你想回家了嗎?」
(【晚上有時間嗎?】)
她扣上白色風衣的鈕扣,從口袋拿出護唇膏擦在嘴唇上。
「或者,你跟誰還有約會的話,那就去吧!」
我毫無預警的嚇了一大跳。
(【晚上有時間嗎?】)
「沒事。我送妳回去。」
「先陪俺走去搭車吧。」
「下午那邊嗎?」
*
「對了…那到底是什麼啊?」
在離廣場旁公車站一段距離時,我指著中央高樓頂端突出的半面漏斗型建築。
「喔…那上面是觀景台跟咖啡廳。」媛琳抬頭說。
「觀景台…原來如此。」
「可以做電梯上去。白天天氣好,看的比較清楚。」她向前方畫了個半圓。
(【晚上有時間嗎?】)
「嘖…」
「怎麼了?」她停下了腳步。
「喔、呃-我晚上還有時間…」
我到底在幹什麼?
「…」
她望向公車站牌,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啊、不然,帶我上去看看嗎?」
我慌忙的指了指高樓頂端。
不知道為什麼,她瞬間呆滯過後,饒富興味地笑了笑。
*
電梯通往頂樓時,在她詭異的笑容裡,從嘴角溢出了些許的不安。
「俺可是難得跟男生晚上來這裡。」
「晚上夜景比較美嗎?」
「待會你就知道了。」
電梯門開啟後,走出電梯間不久,我就知道原因了。
在每個角落裡,黏附在彼此身上的雙人團體,無疑都是正在戀人絮語的情侶檔。
*
我們停據在一對情侶剛離開的角落,為了避免尷尬,我指著不同目標物,請媛琳辨認出來。
在她說要去趟洗手間後,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晚上有時間嗎?】)
我拿出媛琳送我的圖畫小冊子,翻開了立體字型【WANG】的封面:
【Landing】
左邊的圖畫裡,張開翅膀、雙腿向前伸的小鳥,看似正要降落在湖畔的草原上。
【Keyboard】
右邊的圖只有一個人物-沒有描繪五官表情,雙手則擺放在明顯辨認出電子琴的上方。
【island】
全頁表示的下一張圖畫,是作馬鈴薯形狀的島嶼,上方則分佈著大小不一的道路。
【Sprit】
左頁的圖中,在充斥整個畫面、排列和形狀都不太規則的圓形之外,突出一個以粗線條描繪、上下左右對稱的大衛之星。
【Play】
右頁的畫裡,在如漂浮的氣泡般上升的幾個音符裡,滿臉笑容的小孩抓著一個八分之一音符,雙腳在半空中甩盪。
【Rain】
(【晚上有時間嗎?】)
「嚇!」
突然出現在身後、伸出沖過水而冰冷的手掌,放在後頸藏在衣服邊緣的部分。
「冷死了!」我甩開她的雙手,縮起了脖子。
「哈…那個回家再看,好嗎?」
「對了,我想問妳-」我將小冊子翻到第一頁「這篇【Landing】的意思是什麼?純粹畫一隻鳥嗎?」
「當然不是-你這沒內涵的傢伙。俺畫這篇時,想到的是你在俺高一那年,出現在演唱會台上,以及俺心中的第一個映像。」
「嘿…」
「笑得真像傻瓜。」
「那麼,【Keyboard】我大概看的出來。【island】呢?」
「不告訴你。」她斬釘截鐵的說。
「是什麼害羞、無法直說的話嗎?」
「當然不是。什麼都要解釋得清清楚楚的話,那俺就寫些白話文句子就好啦!」
「而且有些東西,是無法用言語交代清楚的,對吧!」
她往前站到了我左手邊,眼睛盯著窗外的夜色。
「有時候啊!俺也會覺得:怎麼這麼辛苦呢?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心裡深處在想什麼、追求什麼,卻又渴切的想知道別人心裡深處在想什麼、追求什麼。」
「確實是如此。」我闔上了小冊子。
「瞭解一個人需要時間;然而,時間一久,又怕那個人可能不是自己最初所認識的那個人了。這還真是麻煩……」
「瞭解自己也需要時間。從試圖瞭解別人的過程中,可能增加對自己的不解,也可能經驗到那正隨著時間而改變的自己。」我看著她說。
「你的親身經驗嗎?」
「我也不清楚。」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她似笑非笑的說。
「或許…吧!」
「真令人困擾啊…」她轉身面對窗外。
「幹麼笑得那麼寂寞呢…」
我們不發一語的並肩站著,直視著窗外的夜景。
左手的指間與她的右手輕觸,倒映在窗上的時候,看起來像交疊在一起似的。
還好,窗上的身影是夜晚的黑色,看不見臉上有什麼不自然的異樣表情。
我想起了那首【Dear Cheery】。
如果Cheery可以將她代入,那這種跟畫冊一樣拐彎的小聰明,確實很像媛琳的風格。
「俺跟你說一件事…」
「…」
「俺可能會出國-」
同一時間,躺在我左邊外套口袋裡的手機,發出了來電的震動與微弱的鈴聲。
該不該接起電話?
該對這通電話回應什麼?
我直覺地反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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