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長澤まさみ
她就坐在那連鎖餐廳的廣告牌下,紫色上衣夾著白色斜條紋、棕色休閒褲與黑白色帆布鞋;座椅下放置方格圖案的手提包,我認出那是【CLOSER】品牌的手提包。
她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本書,而我的視線自她的手指、手臂、肩頭再至頸部以上,那充滿年輕女子魅力的五官組合,未施胭脂而顯得低調,同時卻像漫畫裡的女主角,沒有細工的簡單勾勒,卻明顯傳達了那就是這世界的「漂亮」。
我無法移開視線,不知怎麼搞的,四月將要結束的現在,我總覺得剩餘的春天氣息都在這位女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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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坐夜車,台東坐夜車回台北,莒光號要走七個小時。現在是晚上的十二點,下午下了場非常大的雨,使得鐵路交通受影響而延宕。
每年的三月與四月,我總會顯得有些浮躁;梅雨聚積在台北盆地,窗外的是夾帶著病氣的水氣,而不是海洋的潮汐。台北的春天,花只開在皮靴辣妹的雨傘上。四月出生的我,完全不能認同那就是我生活其中的春天。
聽說台東的春天充滿海潮味與百花香。一個禮拜前,根本不可能有連假休息的我,想到台東看看的念頭突然倍化激增。我想了很多個為什麼,也編織了許多阻止自己的理由,但在攝氏25度左右的日子來臨時,我依舊拋下了台北的工作,趁天空雨勢稍歇的時候,前往只去過一次、沒有熟人相當陌生的台東。大概感覺活在台東的春天裡,自己也像是個春天般的人了。
一個禮拜後的今天早晨,錢包裡只剩一千元,我便決定今天晚上回台北。
我坐在車站的椅子上,吃著油膩且重鹹,卻又別無選擇的遲來晚餐;高挑的金髮外國人,努力用中文詞彙拼湊自己想說的話,而對方也努力的猜測著其中的語意;兩男兩女的小情侶,其中一對正互相依偎著彼此,看起來就像在這尚未炎熱的春夏交際裡,以體溫相乘加溫著這還帶著水氣的夜晚…
她靜靜的坐在這兩群團體相對位置的中央,專注的看著一本Ľ Étranger的原文書。
話說大學某個時候,我也曾經瘋狂的研究者跟本科系無關的法文與法國文化,目的是既愚蠢又單純,只為了與通識課的某個法文系女生有話題聊。後來,什麼事也沒發生,因為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得到,倒是認識了些單字與片語,像是基本的Boujour、Comment allez-vous還有Je vous aime。
幾分鐘後,我被小孩子的吵鬧聲轉移了注意力。當我起身前往販賣部,買了杯可樂回來後,火車剛好到站,而她已經不在原來的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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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發動不久後,我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車程還很久,我應該要休息一下,但我從來便不容易入睡,原因之一,便是這種都是陌生人的車廂。
窗外的夜晚中,閃過零星的燈火,我把剛才可樂的空罐放在飲料架上,窗上倒映出剛才火車站的其中一對小情侶。
「先生,不好意思,可以跟你換座位嗎?我們四個人是朋友,想坐在一起。」
「喔喔,好的。」
我站起身來,前排坐著另一對小情侶,而站在走道的這另一對,男生提著兩包行李,相較於女生渴切而帶陌生的眼神,男生表情誠懇而無絲毫的急迫。
「那給我你的車票交換吧。你的座位在哪?」
「謝謝!在隔壁車廂,六車二十四號。」
過了大約一分鐘,我提著行李,很快就找到了鄰車的座位。二十四號是靠走廊的座位,旁邊靠窗的座位上,淡黃色的外套攤在沒有溫度的手把上。
我坐定位置之後,開始猜測這個將要和我坐在一起、度過六小時車程的陌生人,大概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也可能會是很久不見的國中同學?雖然我覺得機率較大的,是擅於閒話家常的中年婦女。我並非存抱有任何的成見,但也許會是…
「不好意思。」
她從座椅後方的走道出現;必須強調的是,在車站失去她的身影之後,我並不曾抱持這種過度巧合的期望。
我們之間沒有眼神的會合交流。她低下頭、小心跨越我的雙腳;及肩的側髮稍微遮蓋了右臉,透過日光燈而帶紅銅色的髮絲下,她的表情顯得有些疲勞。
我們之間毫無肢體的接觸摩擦。我禮貌性的略微縮了身子,因此連褲腳的車邊和衣服的毛線都沒有碰到;真要說的話,我在某個瞬間聞到了香氣,那應該不是盥洗用具的人工香味,甚至我根本無法用大腦來辨別那是否只是錯覺。我想到一個可信度極高、我願意大方說出口的,那是春天最後剩餘的味道。
她保持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和緩節奏,把自己的行李安頓好,再輕輕的把座椅放到最低。淡黃色的外套蓋在上半身,她將頭部稍微靠向窗戶;手提包拿出的深色貝雷帽戴在頭上,壓低的帽緣,使倒映在窗戶上的她更顯得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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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閱著還沒看完的「一個人的聖經」,我並未在第一時間察覺她入睡。午夜的兩點半,對我來說,很難想像在火車上睡著的滋味。
她的身子靠向窗戶,熟睡中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呼吸聲。我不喜歡用「睡相像小孩子」來形容,她並無熟女的特殊迷人之處,也沒有小女生般稚氣未脫的違和感;她不是會是吸引眾人目光的焦點人物,少女姿態的她,低調的像是窗外黑暗中的螢光,毫不刺眼而帶點暖春的溫度。老實說,她的低調成為一種風格,令我開始有些着迷。
如果我是個瘋狂的畫家,或許會隨即拿出碳筆與白紙;我小心翼翼的放低座椅,深怕一點震動便搖醒了她。那不容侵擾的睡態,我在想,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喚醒她呢?誰可以介入這個渾然天成的人物畫中呢?不知道為什麼,我聯想到了「睡美人」這個辭彙,但若說我是王子,大概這就變成一個黑色寓言故事了。
她稍微翻了個身,現在我們剛好是相對面的。沒有什麼「她長的很像我初戀情人」的老梗,就是喜歡那頭帶點捲度的及肩長髮;我們這樣看起來像對情侶的畫面,車廂裡、黑夜中與在此地球的同時,只有我是這麼樣的暗自興奮。我忍住了自己傻笑的衝動,這樣或許她會在醒來見到我的時候,還很客氣的給我一個澄黃色的微笑。
半睜著眼的我,在心中也是輕聲的說了聲:「晚安,睡美人。」
也不確定是否睡了一下,不知怎地,腦中響起了手風琴的旋律;黑暗中散出橘紅色的光圈,然後再慢慢轉為還在暖身的金黃色光束。某個瞬間,我好像以為那是最後的春天氣息,在我想要確定之時,一切又不知道去了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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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揭示主權交移般的刺眼陽光,此時火車已經快到終點站。不知是否窗外有海洋的關係,好像聞到了些夏日海浪的鹹味。我旁邊的乘客也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像極了朋友家養的那隻白色短毛貓。
我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是夏天的晨光,吻醒這帶著春天剩餘氣息的睡美人的。春眠不覺曉,夏日清晨便成了故事裡的王子。糟糕,我羨慕起活在夏天便成夏天的人了。
她似乎要在終點站之前下車,火車完全靜止之後,她再次(也是最後一次)走過我的身前。跨過我縮起的雙腳時,她輕點頭致意,嘴型帶著氣音說了句「謝謝」。我完全清醒卻不太確定的是,夏日的清晨裡,竟然殘留飄散著保存期限絕對很久的春天香甜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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