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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7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59381
我怖懼黃昏。黃昏是獵取之手,一張無色無縫的巨掌,從高空以捕食的姿勢往下握取整座城市──車燈,路標,下工的男人,燈飾店的易碎物。手包裹它們,緊緊掐住事物的喉嚨,玩弄於股掌,像頑劣的巨童拎起小狗的脖子,再惡意將其重重摔落地面。
每到黃昏,我戰慄莫名,呼吸困難。陌生的屋子一間間燈火轉明,鍋鑊沸騰,婦人轉動肥胖的腰軀,丟下一把青江或白菜蝦皮,衝起油氣,生命被庸俗玷汙,父與子挾食宿命,排油煙管低吟,如同罹肺病的詩人,一日重複一日之死。
我們都是玩物,我們都是俘虜。所有人對此毫不知情,方最使我怖慄。
許多天,我穿越車陣和巷弄,沿路交易香菸與必需品。那時還住在木新路某某號,從學校大門直行過馬路,左轉經過藥局、飲料店、麵店和檳榔,抵達一個小型十字路口,左行是正值鼎沸的土地公廟,香爐與人顱齊列,沸鼎與碗筷並陣。校園後的河堤,沿道生長無人盯守的藤蔓,散步的老人紛陳其中,盯著蒼蠅吸吮枯癟的小腿肚,彷彿再無其他生趣。
察看時針,約莫晚上七點,彼時我將二十五歲,隻身租借學校旁的便宜房間,寫論文,打工。剛好落在青澀與淡熟間的半截,做什麼都嫌早,不做什麼卻也太晚。日光下躁動的飛蟲,沿道千篇一律的矮胖植株。公寓幽暗的樓梯間,水泥無光,鑰匙撞擊金屬聲絲絲迴響。轉動鎖孔,陽台若無燈,便是鄰室房客未歸。浴室角落菸灰糾纏落髮,看著就渾身不乾淨,陽台日益萎去的盆栽,每天澆水、不定期撒咖啡渣仍救不活的。闖入的飛蛾。蒼蠅重複撞擊紗窗。鄰舍炊食的氤氳。又一個肥胖無趣的婦人。又一對食不知味的父與子。
那時候自身病症初始發作,夜夜失眠到天光,卻身無寸鐵以對應。無家無室無親無友無財無色可為身家,一台巍巍可慮吃滿灰塵的舊電腦,沒有什麼稱得上私有財產的物什。關掉手機,拔掉電源,我與世界失去關聯。若某日因某故橫死室內,粗略心算,約莫要整整十餘晝日,才有可能因曠課或欠稿而被疑為失蹤。而尋我尋得最勤者則可能只是房東,畢竟租金按月繳不長眼睛,不與誰算際遇人情可能性。
那之後一些年過去。換我在房門外,聽困踞密室的年少友人說起誰誰誰念書挫敗,幾欲在休學與續讀間徘徊舉棋。畢竟舉目四壁,文字僅能衍生貧窮,青春如蛾撲火,殘肢白床,質詰不休。
是啊生存本就難為,既已懊悔半生,餘生又能奈何。大概各人赴各人的地獄罷。
我想起彼時的H住進病院,她說那裡處處被束縛帶綑縛,白色床單白色天花板,綠漆牆。她哭泣,或茫然,呆滯凝視密室四牆。人真的很脆弱,她說(或者,我想像她曾經說,其實並未發生?)。沒有窗子,看不到天光,人就失去了時間。未知的恐怖如極薄的麵糰延展,從點到面覆蓋意識的陸表。
無知者非無感,而是痛感的戀人,時間的罪人,自判流放入修羅煉獄最底層,秒失去形體,分失去重心。噩夢有時,而黑夜無盡。
我因嘔吐和憂鬱而日益瘦削,我的朋友則因焦慮而擴增肉身,似要用自己身體壓制這城市太多寂寞,幾近某種佛的犧牲。H說,我們是一樣的。渴望被不帶感情地看護,讓我的血度過文明之眼的檢視。誰將為陌生人包紮石膏?每晚,有身著制服者餵養她Stilnox、Venlafaxine與Moclobemide的盛宴。我在黃昏不祥的微光下,指著「請遵守探病時間」,試圖與矮壯的護士辯論身體與節律與規馴在當代的荒謬,對方睜著無智的雙眼瞪視我,我漸漸因口舌乾燥感到難以抵禦,最後放棄地從緊閉門縫間塞進一小紙條,把這些異國語的藥丸攢在手心,像它們是珍珠是舍利子。
那次,返程途上獨自續行於風雨狠疾的街道,肩頸抵著傘柄,被風吹得一駛一駛。手心滿握湯食和飲水,塑膠袋的提把勒得小臂一條條紅痕,狗牙一咬,擦破一小塊皮膚,一搔遍地紅莓。
那張紙條在當時終於抵達H沉睡的島上了嗎?我已經不記得了。相隔好幾年,好不容易,我們身處同一座城市了,時間卻不容許我們如年輕無識時那樣奢侈地聚首,在尚未壞毀的黎明末日前,走到街口的7-11共抽一根菸。
如今連語言也貧瘠了,反覆思慮得太遠,說出口的卻日漸稀薄。忘記旳太多,記得的那些事情,仍然不允許我們擇一個安靜的深夜,面對面地,誠實討論。
朋友,我僅期盼早晨到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