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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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是很長的旅程,足以使慘綠少年盡覽繁花世界,使一道牆傾坍復重建,使一座廢墟重建日出,使一座王國再臨盛世。而二十年的時間,能讓一個句子,一枚意象,一項抽象的哲思,重複鍛見幾回燦滅的花火?相隔二十載,曾以《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人生不值得活的》等作品砌造個人詩學景觀的楊澤,今年再度以新作《新詩十九首》,讓過往既有的寫作斷代平添新旨,彷彿翻開時光的筆記,一筆從青春幻夢躍入滄海桑田,詩人憑藉字聲幻術,橫越現世無數的星移物轉,再度召喚一回輝煌。
楊澤(蔡琳森/攝影)
纏綿呼喚愛神精靈——「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楊澤少年詩筆的華豔光色,使《薔薇學派的誕生》一出世,便成為一種別名般的甜響,嵌於詩人的額際。從薔薇盛放的光華之內,《彷彿在君父的城邦》陡然轉向全新的意象群,從中國古典文化系統這一壺千年蜂窩中,提煉出「宗廟相繼傾頹,朝代陸續誕生/我坐在被遺忘的河邊,目睹/另一個自己在長夜裏牽馬徘徊/我背坐水涯,夢想河的/上游有不朽的智慧和愛/(那是,啊,我們長久失去了的君父的城邦)」,如此精純的詩意蜜糖,在七○年代末期,楊澤詩歌語言的美學新調,開啟了現代派詩歌巨幕前、未有人見識過的抒情光影。
瑪麗安與瑪麗安:青春幻夢圖景
「那是我的青春幻夢。」述起少年時,詩人眼底閃現笑意:「年輕的時候是個人的寫作,青春的夢幻的力量,能讓少年孱弱的身心湧出異常強大的力量,那是很奇怪的,更接近氣喘或過敏的狀態,彷彿某種『寡人有疾』的青春熱病,在詩人身上發作得特別嚴重。」
在嘉義的街市溜達,男孩長成為少年,談起自己在肅殺年代暗自茁長的青春期,楊澤的話語裏竟溢滿奇異的末代華靡:「那時的嘉義是台灣出版業的集散重鎮,我的少年時期幾乎都泡在書店裏,買不起書,便在人家的書架上偷偷藏匿喜歡的書。」講起年少輕狂,楊澤促狹地說當時自己就是個死文青:「我像文字的慣竊犯,替自己掖囤了許多的閱讀基礎,就這樣讀了許多的屠格涅夫和大量舊俄、日本翻譯小說,竟和三四○年代的品味奇妙地接軌了。」
我們失父的城邦:生活在他方
恐怖閉塞的時代氛圍,和嘉義街市初發的摩登,形塑了楊澤彼一代文藝青年的雛貌,穿梭在陰涼的書店角落與陽光普照的嘉義街市之間,竟有了一種穿遊異國的幻覺。這種身處異地的陌異感伴他從嘉義隻身來到台北,又從台北拔地飛至大西洋彼端的紐約,這種孤兒浪子的生存情緒,既是屬於楊澤個人的生命史,也是發自他成長的時空。
「詩人韓波說過『生活在他方』,來到台北以後,從嘉義的『街市的摩登』轉向台北的『西門町摩登』,年輕人在都市裏追逐流竄,處處都是新鮮未見的光景。生活裏的『他方』陌路之感,成為我寫詩的爆發點。我很幸運,在大四畢業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兩年後又有《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但一直要到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博士以後,我才真正覺得開了眼界。那些透過媒介所衍生的,對於他異者的漫漫設想,其實何其浮面。」
異國陌域帶給青年楊澤的衝擊,彷彿火箭引燃般急速推動詩人心智與知識的熟成,他自言紐約十年徹底洗盡他一身文青鉛華,代之以更懇切真實的現世關懷。「紐約使我告別了青春癡狂和漫長的少年時代,返國之後,我開始把調子慢轉下來。」在美學上、思想上,更是在寫作上,楊澤深深體認到了自己乃是隸屬於「失父的一代」,因而開始為自己追索傳統的譜系,規劃出其詩歌的傳承地景,中國與西方的美學鎔作一爐,慢火燉煨後,一股傾倒出奪目流麗之彗火。
談起詩,詩人一派灑脫頑氣也披上幾分神色正經:「我大概多見過一點世面,多讀了一些書、多想了一些事情——文學並非只需要文字上的漂亮,也需要有智慧的連結。智慧,是讓一首詩更具普世魅力的關鍵。」眉頭一鬆,楊澤話鋒又攬回自身,「我在嘉義長大,見證此地擁有的第三世界的前現代活力;在台北生活,見識了這座文化混血的小碼頭的五光十色;赴美讀書,陡然迴轉,才意識到自己的年幼無知。」詩人不忍又狡黠地說,「所以我常說,回國之後才開始『年幼有知』罷。」
去國歸國間,一代人如何自鑄系譜、自養根土?「我同一輩的許多詩人,年輕時都寫得挺好,但青春的夢幻衝動一旦不再,便現出往後的短絀了——我要說的是,『續航力』是重要的,寫作的續航能量如何來呢?就是要與世界對話,要有意識地把自己置諸世界文學的語境之中,而不是只滿足於自己想說的話。」
副刊學與現代詩:波特萊爾的孤兒
從異國歸來,距《彷彿在君父的城邦》面世的十七年後,楊澤第三部詩集《人生不值得活的》才終於現身,詩中對於生命中美好微細種種的疊沓召喚——「早於夜晚——屬於所有情人的/魔笛和獨角獸底夜晚;/當魔笛吹徹/魔笛終因吹徹小樓而轉涼/號角重返那最後/與最初的草原黎明……」,聲色與字詞皆絕美,攀蜒詩之塔梯,至夢之高處,遂照見楊澤詩中的幻術。——如此瑰麗光硬,又柔弱欲死的詩行,究竟是在怎麼樣的狀態下,如何地被詩人的手指,從靈魂內在的森林密境深處挖掘、撈取,而成就了彼年代文藝青年口啣心醉的寶物?
「我這一代人,是從現代詩的西方美學認同下迸出來的。廣義來說,我們都是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孩子。」楊澤眨眨眼,像說自己生來自有一副齊天大聖相,「西方現代派是沒落的天鵝之歌,是頹倒的貴族城墟,是從波特萊爾與艾略特的詩篇,醞釀生發的源遠流長的美學系統。移植到台灣後,卻大幅地限縮成只有啟蒙到後現代的斷章。我看見:台灣的現代派沉醉在西方都市的複製氛圍裏,滿心只追求『炫』的東西,追逐好看、好玩、好聽的玩意,這樣的格局未免太偏、太狹了些。」
《人生不值得活的》自醞釀至面世,正值楊澤在《人間副刊》擔任主編,他大手一握,手中盡是當時最當令的文學家、文學風潮和品味。那是副刊與文學的黃金時代,凡浸潤過人皆能體會楊澤口中「時光恩寵」的甜美滋味,銳眼如鷹的詩人,亦因墜入記憶漩渦而現柔軟:「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台灣經濟起飛、解嚴時期到臨,都成就了報刊的盛世。」
梳理高信疆與瘂弦各領風騷的副刊盛世,一幅「詩人/編輯」的副刊學系譜隱然成形,傳承中有新變,革變後又回潮,也都是時勢造英雄:「瘂弦領導的《聯合報》,風格上比較保守些,高信疆在《人間副刊》的作風卻大有一股英雄猛勁。那時候,副刊可以讓作家一登就是萬字,像《人間副刊》那時就全文刊登張愛玲的《色戒》,手筆、氣勢、野心與美學格局都是大的。」楊澤朝自己擺擺手——「詩人哪,本來就是好奇寶寶,像詩人波特萊爾,曾針對許多小說寫下大量評論,是我輩族群的先鋒。」
他說,詩人是一種樂於踰越的動物,總想要去跨越界限,去理解、觸摸與自己不同美學品味的嘗試。「我這一代算是生逢其時。例如一九七八那年,我幫瘂弦做了一系列諾貝爾文學獎專題報導;隔年,高信疆挾《人間》涉入戰場——我後來僅僅是延續、維修他戮力創建的巴別塔,但到現在,當然有些強弩之末了。」
青春終非不朽:《新詩十九首》
翻開《新詩十九首》,乍見有曹操短歌行般的整齊詩行;有古詩十九首般民謠幽婉格式;下一回,又轉入現代都會感熟靡至極、書寫條通風光的組詩;以及如杜牧、李賀般隨酒吟詠的口占詩;〈酒之連作〉裏再現「人生原不值得活的」疊沓、召喚起那勾魄裂魂的音樂性幽靈……
取之不竭的噴瀑,終究凝收為玲瓏露水,人生與詩亦非如此?在哲思和生命的水底沉潛二十年光陰,《新詩十九首》而今浮出水面,如一座繁花孤島,島峰唯一人吟詠、對酒風流。
揹負漫長等待,《新詩十九首》從語言風格到情感格式,皆教人意外地讀見了那揮別瑪麗安後的楊澤,在當下的生命階段裏毫無遮蔽的清爽直截。但為什麼選擇此時再度以詩行直面世界?難道就像詩中「不,寒素極了的/十元商店筆記本/即便裏頭寫些/(悄悄寫些)/反抗時間的字眼」(〈時間筆記本.代序〉),那冊神秘筆記裏,是詩人對於世俗裏平庸往復的抗爭?或是等待着引發革命的彈苗,在時光的土壤下隱密紮根?
針對我們的揣測,楊澤自己的解釋倒是踏實入世:「青春的餘影將一直尾隨着我們,到老到死,我想這是沒有解藥的,唯一的方法,大概就是不停鬼打牆地去回頭望望自己、也望望別人罷。」
而《新詩十九首》究竟是青春的告別,青春的再解釋,或是青春的迴光燦照?楊澤點名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的《青年之不朽感》:「青春讓我們幻想,自己總不會死。小時候讀哈兹里特時,對於死亡充滿好奇。現在人生之路行至此,我的朋友,母親和兄姊都接連離去了——突然,我發現自己成為了輩份、年紀最長的一個——這時,人才能真正去理解死亡,和時間正面相視——你會感覺到自己身體裏,仍然殘留、搏動着青春的基因,但你開始懂得如何與青春保持一份靜好的距離,讓彼此都舒服的遠眺。」
自稱詩與人皆已初老,《新詩十九首》的時代姿態,因為詩人的心思,而有了順勢知天命的禪意:「這幾年,台灣實在瀰漫太多雜音了,讓人心神不寧,好不容易這陣子稍微安靜了些,卻看見詩壇上滿是這時代的文藝青年——文青啊,是自我戲劇化的產兒,我也當過文青,我明白,詩的向度遠不止如此……」
關於這部在詩壇、好似平地燃放一株拔地豔燦燦嫣花的新詩集,楊澤依舊給以一貫地輕描淡抹:「選在今年出版《新詩十九首》,對我只是機緣湊巧。我把影響自己很深的《古詩十九首》放入時間的宏觀主題——說到時間,它本身即是一種恩寵——時間給人延展和形變的可能,自在出入於青春原暴的輪迴圈,眼光後退一步,才能去解開那曾讓你痛苦輾轉的連環。」
甘願詩寂寞,繁鬧亦無礙
以詩起家,成名甚早,後來進學院又入副刊,東方與西方、三五庶民與知識菁英,所有的角色特徵在楊澤身上都能拈上一些,這一切龐雜混血兒般的知識、地方、生活經驗,乃至文化與生命的認同,卻也在他個人精神與氣質的宏闊圍場中,巧妙和諧地各據其位——但多重的身分與混血氣質,楊澤將他心底那個純粹少年般的「自己」安放於何方?
「我寫詩,不過是想摸透這世界的底細。」聊起當前的生活,楊澤似乎無滿無不滿,往昔風光,今下淡泊,一派自然名士作風:「我的生活讓我和文壇保持了滿疏遠的距離,愈走愈往旁觀者的邊界靠攏,日常生活裏,也非常貼近市井鄉土——我那些朋友,都是些三教九流的怪人,但這樣的生活才真有些意思!」
換句話說——我們所認識的楊澤究竟是誰?天才詩人?學院權威?副刊前輩?抑或再酷愛潔淨漂亮、也難避免年華逝走的普通人?而楊澤自己又怎麼在時代的茫茫廣場,指認屬於自己的位置?「我生長的時代有比較多的選擇和資源,像我念完博士後在美國教書,回國後去報社工作的同時也寫作,大家叫我這樣的人作scholar-gypsy——流浪學院的吉普賽人。」
一碗茶蒸騰,楊澤連忙伸掌搧之護之,一道純美茶香的迷你龍捲風從他圍攏的掌心昇起,扭動纏繞數秒後消散,楊澤望着碗面漂浮的茶梗,「所以,出不出書,對我來說不真的重要,我追求的僅是一份透徹,對人情世事的澄淨達觀——詩也是一樣,從文學、美學、哲學的廣袤汪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從薔薇盛放之地步向水靜雪謐,無論在生活境態、體態或心態上,今日的楊澤已轉入更深邃靜好處,去觀照世間聚散、笑語起落。「詩人要自甘寂寞。」楊澤篤定地冒出一句:「寂寞不是孤獨,孤獨是往裏扭的死結,只會愈緊地捆綁你——寂寞是後退,是甘心把自己敞開,在遠離都市的山水自然之中,甘願去體悟、去實踐自己的平凡」。
雖然自稱早就一切看得透徹圓渾,低眉微笑間,大有何處惹塵埃之詩佛風範,而面對後生的嬉鬧、咖啡杯緣滴落的甜涼露氣、初夏夾帶暑氣的陣雨、路邊花芯蕊梢閃動映現的琉璃光線——也難免忍不住伸手搗一搗、碰一碰,這紅塵溫暖偎人的日常風景,透映出楊澤心底,那永恆不滅的青春頑心。
文:崔舜華 攝影:蔡琳森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