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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舜華/文.陳怡絜/攝影
二○一八年獲選為「當代台灣十大散文家」,年屆七旬的陳芳明,無論在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看似都有了輝煌的成就。然而,就像他長年所行走的政大山麓,道路曲線平滑幽緩,風幽鳥靜,拉出悠然往上的斜坡與重重青翠山林,陳芳明的追索之路正似此道,優雅而不停卻。他的評論,從楊逵、謝雪紅寫到詩人余光中,繼而以大歷史目光寫就《台灣新文學史》(2011);而他的文學寫作,則維繫於一份熱愛詩的初心,以此心為軸轉,織寫出一部部感性細膩的散文。其豐沛的寫作動能,即使是當代青壯世代中亦殊見。此後,他還要寫台灣的魯迅學,還要寫關於台灣文學史的書寫方法論,並亦要繼續譜寫他的革命,與他的詩。
(小標)在黑暗中戰鬥
年輕時,陳芳明曾自道:「最早寫出的散文都是詩的餘緒。」(《風中蘆葦》)時隔二十年,從一名充滿詩心、熱愛寫作的十八歲少年,如今雖銀霜飛鬢,童顏卻彷彿未曾改易。「年輕時,我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個詩人,到今日我已經七十歲啦,還是夢想要當詩人。這個夢想對我而言似乎是很遙遠的,因為我把詩看得太高了,在所有的文學與藝術中,我始終將詩推舉在最高位置。詩的篇幅有限,卻要容納龐大的想像,用簡短的詩行,融入巨大的想像宇宙……所以,我還是認為詩需要最高的技巧藝術。我所尊敬的詩人,例如楊牧、余光中、洛夫……我都將他們擺在文學上最崇高的位置上,而有關成為詩人的那個夢,一直都在我心裡,即使可能這一生無法達致,因此,我選擇用散文表現自己對詩的嚮往。」陳芳明笑言。
讀陳芳明的散文,在散文式的段落行句間,常會拾到雪花結晶般的詩心,他也坦言,自己是用詩的方式去轉融為散文,用散文的型態裝載詩的特質,「例如,在某個散文段落裡,我會用詩的方式去思考,用最濃縮的語言表達某些文字無法盡現的『神秘時刻』。散文的行句可以蔓延出去,可以比較疏散,像河鋪於石而不陷溺於石,也不用像詩句必須斤斤計較。但有關『詩意』本身的思考,我還是會落實到某位特定位創作者的評價。某些時刻,創作者需要天啟般的神來之筆,那就是詩。」
「我始終覺得,詩是最接近《創世紀》的存在──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他笑著說。而詩之於他,彷彿正具有這樣神秘的能量,「真正的詩人是少數,小說家和散文家,雖然人數比較多,但對於詩,我相信我們都是力不能至但心嚮往之的。而在某些神祕時刻,詩與小說、散文、史學、美學,這些無形的精靈,都像手牽著首般,透過地下水脈彼此連結、流通。」
人至中年,少年的詩情轉像某種戰鬥的秉性,後來的陳芳明在行為語言上,更傾向於魯迅而非郁達夫。「讓我們先談魯迅。」陳芳明說,「魯迅對所謂的『黑暗美學』是非常嚮往的。在黑暗之中,是甚麼都看不見的,也是想像能量積蓄、爆發道最大值的時候。人在無法目視的時候,反而能激發內在思考能量,我也評論過羅智成的《透明鳥》──這只鳥籠裡甚麼都沒有,但有鳥啼聲從鳥籠傳出,黑暗和透明都是無法被肉眼見證的,卻都能激發最寬廣的想像。」
「我們必須......」
我關了燈 關了窗
把迷失 躁鬱的世界擋在屋外
「我們必須在聽不見這些聲音之後
才聽得見透明鳥的歌聲
就像在海水中尋找淡水
在森林中尋找松露」 (節錄自羅智成詩集《透明鳥》)
回到魯迅,陳芳明說:「我關注的主題就是『黑暗的魯迅』,也是一種另類的『魯迅學』。魯迅早期的散文只要寫到「黑暗」,那敘述文字便特別美麗。他去寫整個黑暗的中國,所激發出的創作能量非常強大;而魯迅最早也想藉由詩來發表他的批判性,但他後來覺得,人的內心有許多妖魔,妖魔是人類內心世界的某種顯象,因此他透過人心內在去描寫外部世界,格外有震懾力!我很喜歡魯迅早期的散文,但他後來寫雜文的批判性格更強悍!當你看不到中國的前景、生命的前景,卻因而發生出許許多多的夢想與幻象,那與詩本身是更接近的。所以,我認為魯迅是一位充滿詩意的散文家。」
(小標)香港:突破苦悶重圍
近年,以散文的戰鬥性格來說,在香港文學中尤為明顯,中青世代如董啟章、馬家輝、廖偉棠、鄧小樺等等,其文字如匕首,被嚴峻的現實反覆琢磨。「我想,香港的創作環境比起台灣是更險惡的,台灣文學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是伴隨民主運動而展開的,民主運動要求思想、言論自由。我們可以看到,過去曾經被壓抑的許多議題,隨著民主運動展開而啟動,例如女性運動、同志運動、原住民運動;而台灣的女性文學、同志文學、原住民文學,本身即充滿批判性,拮抗過去以男性、異性戀與漢人為中心的社會政體。它們崛起時,首先都具備了強大的批判精神,因此可以被挾帶進整體的民主運動之中,民主運動有希望,這些以往處於邊緣的文學就有希望。如果沒有女性文學、同志文學、原住民文學,往後的女性運動、同志運動和原住民運動就不會這麼強悍。過去,他們是明顯被歧視的一方,但他們始終保持一顆警覺的心,希望透過民主運動,讓所有人都能達致公平與正義。」
陳芳明表示,香港可能尚處於需先建立起「香港意識」的階段,但台灣的「台灣意識」已經成熟,並將各種族群、階級、性別都挾帶、融合為一體:「台灣的作家已全面地施展他們的寫作想像、實踐他們的文學技巧,相較之下,台灣作家擁有的空間大得多了。我個人可以想像,例如廖偉棠、馬家輝等人,心中真的非常苦悶,因為他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演變,但台灣的問題已經揭開了謎底,真正的答案就是『民主的價值』!至於香港,現今連要談公平和正義,都是很艱難的,遑論去談到民主價值?學者陳國球將香港比喻為『浮城』,又像西西所說的『我城』,所謂的『香港意識』正在烈火鍛鑄之中,但女性意識、同志意識等等,卻都還沒有浮上檯面。我認為,這就是港臺創作環境的主要差異。」
(小標)每個時代,都是過渡
在〈傷痕書──致宋澤萊〉一文中,陳芳明寫道:「有時我覺得文字的力量是多麼微弱,微弱得使我陷於困惑,產生懷疑」然而,這一閃而過的懷疑是,對於這樣文學的大信仰家而言,現在看來彷若偶然的流星,但我們也不得不思索,此念豈非眾多寫作者面對大時代的無情,心中普遍存有的自我詰疑?
「我覺得時間點是很重要的。」陳芳明說,〈傷痕書〉寫於在一九八七、八八年間,正值解嚴前後,「那時候台灣人的民主運動沒有取得發言權。當時開始有環保文學抬頭,但國民黨在審查外商來投資時,完全是無條件設廠,資本家只要建一座工廠,就汙染掉整條河流,台灣的環境汙染便是七○、八○年代開始的,這也是後來環保文學、自然書寫的濫觴。」陳芳明接續說道,「但現在不這樣想啦,因為台灣政治重新洗牌、翻轉過一遭,如今,文學家可以干涉政治,透過詩、小說、散文去批判當權者施政錯誤。不像過去政府要查禁就查禁,連我自己也是,《二二八事件學術論文集》、《在美麗島的旗幟下:反對運動與民主臺灣》、《在時代分合的路口:統獨論爭與海峽關係》,三本書一下子統統被查禁了耶。」
陳芳明坦然地說,過往那段時期,他對文學的信仰其實並非百分之百地堅定,「宋澤萊寫《打牛湳村──笙仔與貴仔的傳奇》,小說寫中盤商如何剝削瓜農,在宋的時代,民主風氣已經欲開未開,年輕的宋澤萊反過頭來看以前的台灣史研究者,就把葉石濤說成是『老弱文學』,我覺得這點有點殘忍,因為葉石濤這一代人,是在政治嚴苛干涉的限縮條件下去緊握筆桿,何況葉還當過政治犯,我知道他明明想說的是:『我們要公平正義的文學』,但卻將台灣文學寫成是三民主義文學,去借代公平與正義的精神,這就是世代之間對文學認識的差別。就像我現在也七十歲了,有的新世代作家是對我很不滿的,這是我們不能迴避的世代問題。」
「每個時代都不是完結,每個時代都是過渡。」為了政治利益、為了選舉勝利,政治的邏輯從戒嚴時期迄今,在我們眼前竟是不斷地重覆,彷似哲學家黑格爾之語:「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不會從歷史上學到任何教訓」,「想想看,呂秀蓮本身作為政治犯、『美麗島事件』的受難人,為了選舉,她竟然能口出批評之語,去批判柯文哲『背後都是紅光』、『被統戰招待』,這讓我非常非常的生氣,因為柯文哲去延安時我也在場,若是為了選舉,我們還可以用當初國民黨政府的邏輯去抹黑、造謠、批鬥,這就不單純是世代問題,而是權力問題。」陳芳明說。
往往,自詡正義之士者,慣於將他者妖魔化、邊緣化,在政治上並非孤例,在文壇中亦屬常態,但無論如何,那樣的時代必須被淘汰。「我還是覺得,所有的民主政治都是『進兩步、退一步』的;當我們努力往前攀行,同時,也會被時代的力量給沖刷下來,但總的來說,民主還是前進的。」
時間前行,但時代真正進步了嗎?或者說,即便時代價值也好,民主正義也罷,經常是自我抄襲與反反覆覆的,並不因為有了公平、正義或民主制度,整個時代的價值便能一致如巨人腳步般往前大幅跨奔,「每個人自身對於理念的信仰仍然各自不同,當我們身處於整個社會之中,當我們放言談論公平正義,大抵便是如此──我們常常複製他人的罪過卻毫無自覺,所以我現在不會再選擇全面信仰某些民主運動者的人格,過去哦,我們年輕時,每個黨外分子看起來都像神一樣,所以我當初投入民進黨,但後來知道了現實不是那麼回事,人不是那麼回事,但沒有辦法,因為基於某種知識分子的愧疚感,會促使我們前仆後繼地不斷投身於政治、選擇立場、向大眾說話。但只要走過一遭,看這世界就會看得更明白了。」
(小標)藉自己的筆去寫《創世紀》
走過二二八,走過白色恐怖,走過流亡歲月與歸國時日,時至今日,即使在他佇立了三十載的文學史講堂之上,陳芳明依然不斷強調文學曾如何救贖他的孤寂與惶惑,以及,文學將如何澆淋我們每個人心中的乾涸之地,一如他曾寫下:「文學之所以迷人,主要在於它帶來無窮的想像,而這些想像無須經過實證,即使是屬於虛無飄渺的虛構世界,在文學領域裡不僅能夠存在,同時還真實無比。」這段話,讓我們聯想起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夏卡爾之言:「在我的內心世界,一切都是真實的」──若我們還願相信所謂寫作之意義,若我們還願聽從文學的指引,若我們凝望詩的靈光,究竟能如何地動搖、柔軟身下這艱困有時、溫柔有時、殘暴亦有時的現實世界?
「我到現在都還是相信,文學能夠拯救我們。」回想當初閱讀台灣文學的歷程,今昔交照,時間巨大的層次捲展著人生的各種段落,「那時我回來台灣,開始重新做功課,發現自己過去其實都受現代主義的影響,例如讀詩,我以前讀余光中,讀洛夫,但流亡回來之後,我看見台灣文壇風景不同了耶!女性文學、同志文學和原住民文學一下子統統起來了!我要說的是──文學,往往能帶你去看見你這一生都看不見的那個世界。我作為一個男性,一個異性戀,一名漢人,因為有女性,有同志,有原住民,我才能看到他們的生活面貌,他們是如何被歧視、被擠壓,因此,我的世界觀就改變了。」
陳芳明形容,每一個作家在寫作之時,一字一句都是藉由上帝之手,去創演個人小小的《創世紀》。「我覺得所謂『創作』,一定含有神的力量在其中。譬如說,為什麼我當時為何會寫《台灣新文學史》?因為我要讓文學史上從未被看見的那一塊的能見度提升起來,《台灣新文學史》的理路是從最封閉的日據時期、白色恐怖、戒嚴時期,一直寫到最開放、繁花盛開的一九八○年代,寫的時候確實好痛苦啊,但讀這些台灣作家的文學作品,都帶給我巨大的喜悅。」
執教、研究三十年,陳芳明贈與台灣文學史一個堅篤的定義:「所謂的『台灣文學史』,就是一場公民運動。在不同的年代,由不同的階級、族群、性別,書寫他們的生活與想像。我第一次讀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我才知道,哇,原來原住民生活是這樣子的!」
不僅僅限於學院,在每一個有關女性運動、同志議題與原住民抗爭的運動現場,往往可見陳芳明的身影,在聚光燈的光圈旁靜靜站著,給予年老與年輕的運動者們陪伴與凝視,「作為一個公民,每一場社會運動我都不會缺席的,這是我自己海外早期政治關懷的延伸。我們手上的知識充滿各種遮蔽與陰影,導致看不見他人的世界,但我的文學史觀不是這樣的,我所寫下的台灣文學史,與我的人權觀、公民觀、社會運動觀,統統都是一樣的──文學,就是實踐公民運動的一部分,現在,我仍然如此地信仰著。」他說。
(訪者後記)在雪中走路,美麗而艱難
那天陽光正好。
假日的文學院,一改平常的嘈雜沸揚,正適合談話與照相。在百年樓的長廊上,走在潔淨似雪的春天的光線下,陳芳明不斷提起那句《創世紀》裡人皆知悉的話來。他笑著說了好幾遍:「妳們看,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無論是鏡頭中或在任何場景裡,陳芳明一直像極了走在雪裡的人:背脊直挺,步履穩健,整潔而篤定。看他走路,會教人想起那年輕時落筆的詩,就像〈在美加國界上遇雪〉這首詩裡,他形容那跨越邊界的、無盡無垠的雪色──
雪,落在國界的這邊
這次,我為的是赴約
舉步跨通海關
不也像跨過我自己的年齡嗎?
雪紛紛落在我的頭上
彷彿要加速我的年老
設若你站在邊界看我
我的白髮不也像睡熟的雪那樣
潔白而蒼老
我踽踽不敢回首
此去,我赴的是白茫茫的約
舉步過關
如舉棋越過楚河
雪花片片迎來
似我當年初嘗人間的苦澀
抬頭放眼望去,寒氣襲人
但見白雪湧路
照映我的人生:美麗而艱難 (節錄自〈在美加國界上遇雪〉)
這樣的詩景既遙遠,又熟悉。眼前,百年樓紅顏未改,詩人已白髮,學者鬢飛霜,他一個人走著,竟像許多人都在走著;他們走在雪地裡,往前朝沒有邊際的皚皚白色舉步邁去,彷彿相信著,興許在前方會有一些塵埃落定,一些繁華風景,映在眼裡卻一如生活之總總必須,需理性而熾熱,需沉著但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