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他的詩,人們稱他為「教皇」,而在他親手佈置的逼近於他夢中的,這間書房中,我們面對着台灣現代詩上一名奇異的存在——身披無色近乎黑夜,其語言、表情又恍若黑幕上鑲金的星辰,在五月的午後,下午兩點鐘,身倚窗前的羅智成,全身沐於晚春的午光,而他所寫下的詩句,從第一本詩集《畫冊》,以至《光之書》、《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諸子之書》,延續到「夢中」連作的《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透明鳥》、《迷宮書店》,其詩中圖景皆壯美難言,有如黑夜中一座座孤兀矗立的、鑲金鍍玉的鉅麗迷宮……乃至今日,於二○一八年,《黑色鑲金》這部組詩結構而成的長篇鉅作,以及象徵青春日記集結的《泥炭記》,皆由聯合文學重新出版面世。
作為詩人,羅智成極度地關注自己,總是時刻省視着自身的思考、凝視着自我的孤獨與華麗,但亦因詩的血液濃度過高,使他的心底永恆地懷抱着群眾與文明、個人與世界;他張開詩的手臂,擁一切入懷,那脈搏溫暖如長詩〈一九七九〉所寫下——「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
於是,我們產生預感:他將是那個失落又復拾的黑色文明,其上以詩鑲金。
秘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
在羅智成書房的落地窗旁,他端坐窗畔,一身黑衣,像一尊黑色的雕像。
黑——是閱讀的羅智成的詩時,眼睛常經過的一個關鍵字。從經典詩集《黑色鑲金》切入,這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詩集,今年由聯合文學出版社以全新版本面貌再度面世。
首先好奇探問:從膚衣到詩行,詩人為什麼如此的偏愛黑色?作為讀者,我將羅智成詩中的黑色解讀為一種個人內心宇宙,被文字予以外部具象化的象徵符號,但,羅智成舉重若輕地說,沒有那麼複雜:「黑色,於我是某種拒絕被解釋的顏色,它是無彩度的、充滿各種可能,不被感性或理性所左右。相對於光,黑色就是光的闕如,也意味着我們內心一切內在的秘密活動。」
黑色是詩人的心智的神秘聖殿,供奉其內者,即詩與愛,或許就像〈黑色鑲金‧0〉中的詩行:
循憂鬱以求瑰麗甜蜜的智慧
我秘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
像營造一座對發掘者施咒的
陵墓
以堅固的文字為槨
深埋了易腐的感覺與思想
供奉黑殿,以詩鑲金,至於為什麼喜愛「黑色鑲金」呢?羅智成說,黑色是隱遁與安全感的來源,而金色則是他內在矛盾性格的另一側,「金是光的顏色,與黑恰恰相反,我想黑與金也象徵着我性情中的兩種矛盾的向度,從寫詩、日常生活到心中的內在風景,我一直在尋找、調配關於這兩者的某個均衡的比例——也可稱作黃金比例吧!其實,我最在乎的是如何搭配以達至平衡,我詩裏的色彩學,都是某種均勻的搭配——但對我來說,最完美的色彩搭配仍舊是來自自然,你看那些昆蟲、花朵,它們的色彩多麼迷人又協調!例如,最近我見到一種叫做紅姬緣椿象的蟲子,渾身豔紅似烈火,就充滿毒性的美感!」羅智成蹙起濃密的眉頭:「相對的,人類反而就需要衣裝去粉飾、掩蓋或者相反地——表現自我,人的身體本身是蒼白的、近乎無色調的,其餘都是額外添加的,所以我選擇站在黑色的位置去觀察自己,並想像他者。」
從實用的搭配角度來看,羅智成自信地說,黑、白、灰的搭配,無論如何加減,永遠不會失敗的,此外,他也頗偏好深藍色,但最心儀者仍屬黑調,「我覺得黑色是顏色中的O型吧——刻意自持與慷慨包容共存,和任何顏色都可以搭配,就像我一樣。」
聊着這些話時,也許因為攙着幾分靦腆的自我剖析,羅智成的神情像極一頭慧黠的烏鴉,倚着窗面,陽光在他臉上鍍下淺淺的金色,更像一尊鑠金銳刻的雕像了。
創作是隱隱然和每個既成的心智相違背的
在羅智成的詩中,還有一處重要的關鍵,就是對於文明的焦慮。這份文明包括了集體文明與個人規模文明,因此,在詩中,他書寫廢墟,書寫城市,書寫孤獨與思想的頹敗,總總指向了某種關於文明的(且屬於未來學態式的)敗落與傾頹。這些焦慮的源頭,部分源自於他自身的哲學訓練,另一部分,則似乎出自於某種詩人的普世性關懷,以及對自我的不斷詰疑。
羅智成說,哲學向來是他的志願與關懷,但他的哲學顛峰期並非就讀台大期間,而是發生在高中時的慘綠時光之內,「我本來對於學院的想像,是論語中那種『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式的,或希臘的愛琴海邊,或者,某種中古世紀的經院式的,知識菁英與美好人格的聚集場所。我高中時最愛讀世界文明史,以及中國歷朝歷代的詩詞賦文。《泥炭記》和《畫冊》都是我的青春日記,對我來說,從高中的時候起,文學就是抵抗現實、抵抗平庸與慣性的一件行動。」
這份抵抗一直延續到羅智成成年之後,仍繼續維持着反叛的姿態,面向世間、也面向自我。對於羅智成,大學時光最美好處在於交到了許多厲害的友人,但這仍舊無法消除他對於文明的焦灼體感:「我最鍾愛的詞彙就是『文明』,對我來說,每一個個體的教養以及心智、人格,也都是具象化的文明的展現。你和我,都是個人的小小的文明,隸屬於我們閱讀背景的精神原鄉。但我依舊忍不住思索——在文明的輿圖中,寫詩是一種怎麼樣的行為?詩是不是到頭來僅僅一場自欺表演?對我來說,我無法忍受詩的創作只是一種永續的自欺。我必須思考,透過思考來寫詩,來安裝文字,最終才能安置我自己,就像《寶寶之書》所追求的,我始終需要的是美味與營養的思緒和文字。」
此種焦灼的拉扯的張力,對於詩之審美的執著追索,或正如同〈黑色鑲金‧序言〉所寫下:
我們
是隱隱然和這個或任一個文明相抗衡的。
我們每個人都
畏懼、提防着不屬於自己的龐大事物
我們創作、創造(自己小小的文明)
以抵擋外界的進逼——除非我們讓步或答應——
(……中略)
我們創作
創作是隱隱然和每個既成的心智相違背的。
在電動玩具與格言中找尋風景
「我內心裏有很大一部分是拒絕成長的少年。」羅智成微笑說道。
成長於他,始終是一件需要學習的任務。寫於一九七九年的長詩〈一九七九〉,是羅智成詩作中難得的敘事長詩,其中的名句「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如今讀來,依舊讓人心折。然而,這首長詩的背景相當的特殊,它是羅智成服役時光中的一個簽名,至今仍然深深地鐫刻在詩人的生命圖像上:「這首詩是我當兵時心境的一份總記錄,寫到一半,就遇到了時報文學獎。其實我不是那麼希望對號入座地去觸碰現實的,這件事還輪不到詩來做,詩所擅長的是永恆性的命題,例如人性,例如文明,例如愛。」
很難想像的是,羅智成竟然是一個符合規矩的「好」軍人!「我對我自己的要求一向是:要做什麼都行,重點是要做到最好。寫詩也是,當兵也是,所以我自命是一個優秀的預官。那時候,是在頂埔附近當陸軍運輸兵,當兵說實在的,真的很辛苦,所以需要寫詩。不過,我在軍中的學科、術科都很厲害,各種分數都高,跆拳道還排在第一排最中間——就像希臘哲學家所說的某種『高貴的野蠻人』吧!我一直不希望失去我身而為人的本能,或說是某種動物性,在當時,軍中生活也恰當地替我強調了這一點。」
羅智成坦白自承,自己是個相當需要官能刺激的人,他打羽球、騎單車,私底下喜歡音樂、會吹薩克斯風,更別提詩人們個個皆沾身的酒精,也難以倖免。
而〈一九七九〉中,呈現了台北八〇年代街頭的聲色風景,那大大展開了詩人的感官視域,同時也激發了他對於人類的、城市的文明圖像的想像與辯證——
我心有所愛
想在欲望的天秤上釐定快樂的劑量
在電動玩具與格言中找尋風景。
(……中略)
我徬徨在鬧市
左手握着銅板
小孩向我兜售口香糖
老婦人要我買花
車輛亂成一團,喇叭震天價響
走在德行的泥濘上
我記得我似乎說過
似乎寫信告訴過吳
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
那似乎在一九七九
似乎也沒有
在《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書中,羅智成有多篇文字主要談及香港,其中最顯著的分別是〈垂直的世界與水平的世界〉與〈巫師與女巫的國度——從香港看台灣的軟實力〉。在前者中,他寫道:
香港是一個垂直世界。
但是當我這樣描述它時,還附帶一個象徵性的意涵:香港也是一個階級頗分明的社會。那是我在電梯、銀行、醫院或消費、社交場合感受到的第一個「文化衝擊」。
在這個井然有序的社會裏,許多人是有意無意帶着明顯的階級意識的。他們在各種場合精準、嫻熟的估量自己、衡量別人,謹守着不同的階級符碼,漠然付出或接受不同的精神與物質待遇。階級之間沒有太多共同情感,但「不平等」造成的「位能」促使他們力爭上游,朝一個方向去爭取更好的社會地位。
曾任香港光華新聞中心主任,羅智成對於香港的人文地景與社會情境熟稔不過。當他自己到港第一個月時,觀察到這座全亞洲時尚度最高的城市,坐擁大量的苦悶與憂慮,面對轉型問題的香港,自信正大量的流失中。
垂直的城市:香港
「香港的不快樂來自於它的分配不正義,而主政者對此的警覺與作為過小。這種情緒是需要宣泄出口的,印象中香港的士司機是我遇過心情最差的,所以香港人一直在找各種方式去打發自身的壓力。在早期,香港是一個殖民地城市,早年的香港人認命而務實,一旦覺得翻身可能是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目標後,反體制的心態就強化了!但由於大部分事務官或技術官僚背景的主政者以為政治就是行政,輕忽了社會轉型時民心的焦慮與相對剝削感。當領導人與按規章辦事兩者是不一樣的,政治是和人民心理、物質需求高度互動,是權力與資源分配、提出願景、團結社會。我們可以看到:九七剛回歸後,由於種種原因,香港的房價下跌,政府被迫停止推動公屋興建政策,同時中國和香港簽了CEPA來振興經濟。事過境遷,當時的措施卻開始產生反效果。一批批陸客湧入香港去買房子、買奶粉、買各式各樣的民生用品,反造成房價物價的上漲。我離開香港時,香港光一年就有四千八百萬的觀光人口,它本不是壞事,而是管控的遲鈍、是小市民沒分享到成長的利益。所以我覺得香港的問題不在於尋找代罪羔羊,而是分配正義產生了缺口,勞動者沒有話語權。」
從香港的城市景色切入,連結香港的階級問題,羅智成說,連上館子吃飯,都有不同待遇:「位階最低的是觀光客,高一點是香港在地人,再高一層是有錢的熟客,階級最高的則是達官貴人。」這種種差別之分,世界各地都有,在台灣倒是不常見的,「所以香港人喜歡台灣,因為台灣可能是全亞洲社會最平等的地方」。
羅智成說,台灣有一種「現代主義式的文青精神」:「目前台灣的社會是多元的、折衷主義的,我們可以看見許多年輕人一邊打工、一邊寫作、一邊搞藝術、搞攝影,分眾市場下,純文學與商業市場是言歸於好的狀態,彼此學習、妥協着相處;香港具有市場價值的文學巨擘是金庸,是倪匡,其他純文學則長久以來不受到重視,原因可能是過去中文不被文化精英所重視。它來自殖民社會語言分工的必然現象。」
從語言以觀,香港擁有極豐富的詞彙庫:英語、粵語、普通話和其他方言,充滿語言的活力,然羅智成認為,香港的傳統文化在長期語言分工之後漸漸退到私領域,少了與時俱進的機會,相對來說反而格外保守,英文則主導了上層建築的思考:學術、科技、流行文化、城市治理與國際化,中文思考則困處於市井生活、家庭與飲食之間——看看中文書店跟英文書店的差別就知道了!
當然,九七後已迅速改變。
「以往談香港文學,我想到的是也斯、西西、董橋、劉以鬯、陳冠中、馬家輝,更早是新亞書院和幾個翻譯名家。到八〇、九〇年代之後的青壯世代,我所知道的是董啟章、胡恩威、廖偉棠。基本上,我覺得香港文化的核心問題與新加坡類似——經濟發達,文化衰弱——如果人文價值沒有生根、文化穿透力不足以擴大社會基礎,資本主義比起社會主義,沒有比較溫和!若一座城市或一個國家文化心智上不夠強壯,就會被更原始的價值與欲力驅策,找不出安身立命的幸福之道!但這不只是香港的課題,而是所有人,特別是文藝創作者永遠的家庭作業。」
後記:以書寫立足現實,用詩歌抵抗世界
身為一代詩之教皇,我們相當好奇,對於當下的詩書寫現况,羅智成是如何看的?「在每個世代,人們都會用書寫去抵抗某一部分世界。這是一個大方向,而且是正確的方向。重點是,你的書寫是否反映了你自身的位置。」羅智成攤開手,他的手很大,說話時手部動作很豐富;他的眼睛像漆黑夜晚裏的一對虎眼,專注凝視着眼前事物,卻不盡冷冽,卻閃爍幾絲溫暖火光。
對於當今的創作環境,他認識得清楚,「現在的社會是穿透性更大的社會,種種消費行為、網絡行動、資本主義所造致的不停擺的物慾,對年輕創作者形成更大的挑戰。而我當年寫作的時候,選擇書寫是一種很純粹的生活的表態,現今由於社會條件大幅轉變,書寫者大多是先想成就一種自我的風格語言。」
羅智成指出,書寫者必須透過書寫思考,去詰問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想要成為怎麼樣的人?真正的自己又是誰?這是書寫者必備的自覺,也是書寫藉以介入社會的最直截途徑。「我們書寫,是為了逼近更真實的自己。為了回饋或掌聲而去交換創作的真誠,我做不到。」他舉起一隻長手指,以強調他接下來的話語,「再嚴正的修辭,也無法掩飾思想上的輕佻」。
他提到波特萊爾的書寫策略:「我們有時候超越或詆毁一般的道德,乃因為我們要求另一種更嚴格的道德。就像波特萊爾的詩,他去寫妓女、寫瀆神、寫巴黎社會那些最髒污、最卑賤的人性現場,那背後存在着一種巨大的抵抗偽善與世俗的欲望。在文學中,我們能替自己找到某個位置,這樣的位置是在法律裏、在日常生活裏所找不到的,因為文學寫作所需動用的思考比起世俗所需的思維更精細。」
也許,對這名影響他背後數世代無數寫詩人的詩歌教皇而言,在文學中,是不存在對或錯的,那最後經過無數的思想與字墨與痛苦快樂所淬煉而後現身成形之物(且稱作那就是「詩」吧),最終就是一雙無垢無慾、無有恐怖,端凝世間眾生相而仍舊懷持所愛的少年眼瞳。
文 \\ 崔舜華
人物攝影 \\ 蔡琳森
編輯 \\ 袁兆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