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人。 等待一場革命／暫時性的精神分裂史

912愛的鼓勵 20訂閱站台

雨水淫淫間出門，愈走腳底愈冰涼，再走十幾步，那涼感漸漸增生了重量，掖著幾分濕氣，從腳心透進胸口。一察看發現鞋已破底，膠底和鞋身接合的縫線被雨水泡爛，沉默地斷開一道裂口，像一抹粗俗的笑意往周邊擴散。

鞋破了，人開始學跳躍。腳步放輕放慢，閃避水窪凹坑，腳不著地像飄浮，眼光搜尋兩旁巷弄可有鞋店，幾片快分家的皮革還能支持嗎？鑽入無雨的室內，終於能定下神覷看鞋的狀況。奇怪的是，明明是穿慣了的舊皮鞋，一旦破了，就像分別睜開一隻眼，各自覷著眼睛對望，竟油然有了窺視的姿態：號稱手工縫紉的繩身節節斷裂，曝開的綻口變做空，手指探進去又觸到實，那露白的幾吋尤其披露隱私，絲絲涼氣從破洞逼入，是一項不再完整的中性的提醒。

鞋一破，特別怕旁人低頭，明明只是六、七公分的裸露，被陌生的視線戳中，感覺像一絲不掛走大街──而鞋到底是怎麼穿壞的呢？我從當初買鞋的情況追想：8月初的高雄，炎炎溽暑，腳下蹬的假皮短靴被柏油馬路燙開兩道口子，宛若扒了皮的餃子，滾出兩團白皙肉餡。腳板浸入地面蒸騰的熱氣，幾顆碎礫扎入嫩肉，教人心焚跳腳。

怎麼辦？裹著兩片殘破的人工皮相，一路提著心口，步步咬著膽魄，拐進最近的商場，頭頂招牌三個大字：新崛江。週六正午，街市彷若空城，隨便挑一條路走了一圈到底，轉回來又走一圈，即使周身狼狽，還是記得不要買得太貴，兩邊店面框架中偶爾探出一張窺覷的臉孔：一個女生流著熱汗趿著破鞋，疾步奔走於空蕩蕩的街面，豈不是中了暑魔？

幾度猶豫，我折回位在街身一半的一家鞋店，前額擠滿皺紋的老闆眼看我來，露出一絲叛家少女迷途知返的欣慰。我揀起店門口一雙手縫咖啡色小羊皮紳士鞋，掏出七張百元紙鈔，付帳穿鞋。

再牢固的鞋終會破損，再美豔的愛必將衰疲。彼時我踏著新鞋沿原路返回，黏膩的海風裹住汗濕的皮膚，每走一步，都似掙破薄膜般重新蛻生。兩條街外的香蕉碼頭已標註好黃昏的霓虹，豔光與海鷗閃爍，那裡有我熱衷的愛人、新識的朋友。我去撐好一個微笑和勞動的角色，我應該撐這樣的一台戲很多年了，但怎麼也不靠譜。後來再赴香蕉碼頭已隔了一年，我攀著車窗看湧動的人群，他們都穿著完好的鞋，心無罣礙地走路。我忍耐暈車的反胃感和中暑的頭疼症候，應付逼人的暑氣和交談水漂般刮過耳邊，盡量不去想此時此刻此地，我們究竟和自己完成了什麼樣的交易？

再過一年，輪迴又臨，眼前鞋已破、夏已遠，美好時光皆淡逝。日常裡，初心都是惡意，生活不過狼狽，那恍若赤裸的錯覺，是我們習以為常了給貧窮以輕蔑、給弱者以眈視，對於嚴肅與瘋狂之間那蛛絲細線般不可視的不安，憂懼自身已瀕臨危崖卻無識無覺，下一步卻墜落深淵。

深淵即生活，即黑暗即宿命，即是已知和未知。無聲而卑微的失眠時分，稜稜肉身環抱時你感受他人的疼痛和柔軟，傷口的血根鑽透表皮、深深扎進那內容的深處。每一句早該說出口的話語，每一次無視無見的片刻，每一回微弱的背叛、細小的惡意緊緊挾持兩脅，教人雙腋津濕，夜半起夢魘。

電台裡，陳昇和左小詛咒破而低沉地唱道：「跟我去北方吧，那裡正下著雪。就讓我滾熱的靈魂，在冰霜上撒個野。」沒有一雙禁得起霜刮石磨的鞋，怎麼能夠前往遠方？一雙好鞋，應該與肌膚親密貼合，又不會太黏膩；材質柔軟而堅韌，耐得起反覆的脫摔踐踏；鞋跟應當平整穩重、厚度恰好，走起路不損傷纖細的肌肉和足踝；鞋的樣子就因人喜好而異了，最重要是乾淨，順眼，不要細細碎碎的累贅裝飾，即使蒙塵沾汙，失卻新品的光澤，也不減它本質裡的俐落美好。

如此一雙鞋，才能承擔住無數次的迷途、背負起有心無心的罪過，反覆實踐日常中運行與送行的輪迴，且不顯疲厭。一切恍若生產線上，在時間的工廠裡源源不絕地製造輸送，工人們似初生嬰兒裸著赤腳，為下一雙將送你啟程的嶄新鞋面上油鞣光。命運的繩圈已備妥，等候你踏上該或不該選擇的那條路。

我們都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將醒未醒時以為正在走路，忽覺腳下一空，意識到墜落的危險而抽搐驚起。但這一回是真的了，你甚至還沒察覺到哪裡不對勁，那隻鞋已悄悄脫離了你身體最微末的局部，像一個悲絕的手勢，無聲落入夜更夜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