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拖沓了幾圈，秋天還是來了。氣溫與葉木併肩搖落，人則開始撐得住多幾層絲線做的皮膚；針織、棉襪、被褥一件件從櫃屜內躍身而出，把自己用一些鬆軟包裹起來，每天朝同樣的方向投遞而去。
圖◎阿力金吉兒
10月間，秋老虎猶作著威福，進入11月，天地陡變色，走在街上，人和光影的顏色都被減去幾成，氣味成了粉墨登台的角兒，各種氣息攪拌纏繞，變成空氣裡香香的漩渦──羶熱者該是羊肉，醉濃處該有薑母；大骨醇熟，水粥樸實，肥腸肉燥極其性感。黃昏市場裡每攤堆起一落落鮮果陣，甜柿柑橘鮮棗雪梨蜜蘋果火龍果，攏做一小山丘，山腰甜霧繚繞，迷得過路犬留連嗅聞。滑開手機，臉書上各方饕餮紛紛炫技。匆匆滑過幾頁，滿眼牡蠣透抽梭子蟹，不時更有當令鮮魚──鮭魚微炙，鱸魚燉湯，秋刀香烤，一尾尾水晶肌理珠玉骨，實在很過分。
但吃什麼從來不是最重要的事，更重要的，是誰和你一起共桌而食。
兩年前的秋天，V攜我去吃這輩子第一爐薑母鴨，那鴨肉鹹香、湯頭菲菲，湯水油脂彷彿還沾在唇上，一舐即醉。席間拍下的照片中，我撈著肉丸子凍豆腐，V埋首啜食一筷子羊油麵線，幾縷鬈髮和著熱汗垂下，眉眼被熱氣蒸得蓬鬆欲飛。那時我們都還稱得上年輕，腸胃堪比鋼鐵機體，石頭木頭扔進去都能絞碎的延展性。那是精神上的強度，源於年少無知的自恃與勇敢，唯有我負人的篤定。
後來，比意料中更快，像往對面斷崖奮力一躍卻踩了空，直直落進現實的深谷。識人更多，卻更與世孤絕，太多愛恨嗔苦只能一仰脖子嚥落，嚥不下便要吐。我們的胃猶如一滿杯血腥瑪麗，殷紅的胃液為滿腹酸楚調味，潰爛傷處欲醉又欲死，從此患上不可癒的病。而分寸最難──要向某個人表示好感，最簡單莫過於一起吃一頓好的，愈是熱鑊沸騰，愈顯出吾心一片赤誠如火。胃弱之人最忌油膩生冷，熱炒混著啤酒，多夾幾筷子五更腸旺炸龍珠，當晚立刻腹脹如鼓，地表下無數啞雷整夜爆破，此身即戰場。
脹氣就算了，更怕發胖，人過了三十歲，新陳代謝彷彿一碗熬不透的湯。綠茶錠、藤黃果、薑黃粒、益生菌、甲殼素……瓶瓶罐罐供在飯桌中央，閃閃發光彷若仙丹，每天勤服至少三回，一邊吞服內心同時自我催眠──這瓶超級貴一定要有效──我從沒信過任何宗教，竟也虔誠規律近乎教徒，祈求肉身裡一點安寧，又荒謬，又謙卑。
秋天是口腹的盛世，本該搭肩痛飲、放懷暢食，否則，這短暫的鍍金季節就像浪費了。偏偏我認識的青年們卻少有腸胃健壯者，儘管其中有人外貌正盛，有人聲名遠走海外，胃裡還是虛寒得驚人。我們這世代，或多或少都已經積攢了一些生存的資本，練習喜怒不露，嫻熟應酬盤算，臉皮愈砌愈厚，腸胃愈絞愈緊，夜深人靜，新仇舊怨壓迫前額葉，那些小如蟻觸的背叛，深似斧剁的傷害，心裡一苦，胃腸禁不住一陣扭絞，吞下腹的皆酵作胃酸，一嗝一嗝逆流襲胸而上，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火燒心。
時光為帶，此身為履，日復一日，我們蒙頭駝背地盲目亂走，怎麼都無法見證彼岸花開。天界之外是無數個活躍小地獄，每人分據一座刀山頭，圍著油鍋當火鍋涮。也就真的跑去吃鍋，一個人清清靜靜點一份經濟迷你鍋，或三五人共抬一座麻辣天椒鍋。我輩孤雛，被劈的被劈，受氣的受氣，負債的叛家的欠錢不還的，太多理由教人心酸，但不管多冷的胃寒，被滾湯辣油一澆也就麻掉了、化開了。
人生最美，不過是做一名興頭上的食客，飽暖動真情，該慶幸此境界對我們而言其實很輕易便能參悟，至於胃潰瘍的慢性胃炎的腸躁症的，來日大難，口燥唇乾，我們的人生走到這裡，自此，往前往後，都是造化，至少此刻，青年們心底喜歡、腹底飽暖，彼此一時相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