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土倉家族的認識,是來自同志社女子大學校刊《葡萄藤》(2011年No158)裡,一張刊載慈禧太后的相片開始。
該家族的子女內田(土倉)政子(1889年 明治22年 同志社女學校 本科畢)隨外交官的夫婿內田康哉派駐北京,她通曉英、德、法多國語言的關係,在北京社交圈獲得慈禧太后極大的信賴,常被邀請至宮裡話敘,而留下了這張與慈禧合照的相片。
中國大陸的校友,以前僅知清水安三(1915年 大正4年 同大 神學部畢)曾於北京創辦崇貞學園(朝陽區 陳經綸中學的前身)日本戰敗後再回東京創辦了櫻美林大學,以及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段祺瑞的孫子段昌世(同大 法學部 後留學英國劍橋大學)之外,完全不曉得此位在中國活躍過的同志社校友?幸好現在有電腦這樣的東西,上網經過大量的搜索與查證,讓我感到更意外的是,土倉家族不僅與中國大陸,跟台灣的關係亦是很深。
透過台北縣文史學會理事長夏聖禮先生的協助,往東京之際,取得土倉後人的聯繫方式,與土倉幹雄先生用伊媚兒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期待能再多挖掘出同志社校友與台灣淵源的雀躍心情,是難以用筆墨來形容。
可惜非常不湊巧,年事已高的幹雄先生身染急病入院,不過!他還是打電話來飯店同我聊了30餘分鐘,且知道我住新竹,要我找一位他的父親土倉松生(2002年往生)同樣也住新竹的同學何朝樟先生談談,說不定父親與何先生談過祖父土倉龍次郎,在台灣開拓電力事業的一些經緯?
就這樣子,幹雄先生康復後陸續以伊媚兒與我聯繫,另外由台北縣文史學會夏聖禮•趙俊祥•江中信所著的《百年滄桑~計龜山水力發電所》一書,同志社各系統學校出版的各種文獻,以及何先生的訪談裡,將各方面蒐集來的資料整理後,寫成此《台灣第一座發電廠與土倉家族》的文章。
土倉龍次郎(又稱龍治郎)出生於吉野郡大滝村(奈良縣吉野郡川上村大滝)他是土倉庄三郎的次男。
父親庄三郎於故鄉從事祖先世代傳承下來的山林事業,育林方面,因有開創性的獨到方法故成為億萬長者,而對地方上的教育、福祉、建設等,從來二話不說更不落人後的奉獻,是享有「吉野山林之父」「大和森林王」的封號,另外,庄三郎與日本明治維新功臣之一的坂恒退助交好,除資助坂恒訪歐考察的旅費外,對自由民權運動、黨派結成、報刊學校設立多有捐疏,又有「自由民權資助者」的美譽。
庄三郎經過坂恒退助的介紹,認識了創辦同志社不久的新島 襄,對於小他三歲的新島,教徒高尚的人格與興學堅定的理念,感到相當欽佩,自己的六男五女小孩,男孩全部,女孩四人都送入同志社各學校就讀,並捐錢給同志社大學設立法學部,全家更入信基督教為傳教事業幫助頗多。
(右圖片中央的是慈禧太后, 太后左邊坐的是內田(土倉)政子.---同志社女子大學校刊《葡萄藤》2011年No158)
龍次郎從同志社普通學校畢業(1892年 明治25年)的那一年,他呈給父親庄三郎一封『南洋雄飛請願書』想必多少是受到同志社創立者新島 襄的影響或啟發。幕府鎖國的時代,敢冒生命危險衝破阻攔往外國闖蕩,意想不到的在美國完成大學學業並取得傳教士資格的新島,可說膽子大到無邊之外,亦是人生際遇無窮的一種寫照!
22歲弱冠之齡的龍次郎,起先以“印尼”作為前往開拓的目標,結果未獲庄三郎的同意,越三年,台灣割讓給日本的那一年,原本欲往南洋一展抱負未果的龍次郎,在長兄鶴松的示意下以軍屬身分來到台灣。
土倉鶴松當時則在中國發展,除了中國蒙古的金礦開採外,蘇州、朝鮮等地都有事業在經營。由於事業龐大,幾個同志社的校友,像是龍次郎的同學益田義彥(1892年 明治25年同普畢 後改名松井時次郎)學弟津下紋太郎(1893年 明治26年,神本科畢)等也來台灣協助龍次郎經營土倉家族的事業。
25歲的龍次郎先進行了由北到南的台灣山脈縱走,調查哪個地方適合山林種植,結果發現與故鄉川上村極為相似的屈尺龜山(新店至烏來段),且這裡還有豐沛的水路,此是吉野造林遇到最大問題的運輸,在此遂迎刃而解。前面提到庄三郎曾捐錢給同志社,那是1882年他捐了5000元給學校籌設法學部,此舉最大的着眼是,土倉的山林事業無法以有效且低廉的方式運出木材,是受限於法律上的規定,企盼訂出更符合實際民生的法條,因此帶有鼓勵性質的投設法學部門。
龍次郎在台的事業,也先受限於法令無法進行私人開墾與植林,該父透過伊藤博文內閣的協助鬆綁了此規定,後因植林的位置遭到總督府的否決,他又修改計畫,放棄北勢雙溪口至乾溝段,只採南勢溪雙溪口至桶後溪之區域,終獲總督同意,自1899年(明治32年)元月起他租用了一萬町步(1町步約2934坪)的面積,使用時間為期三百年。全域分成7個區域,每個區域用10年的時間來植林,計劃以70年的時間完成全部植林面積,並以70年為一循環,輪番砍伐再植林的這種順序。
龍次郎的計畫能夠獲得總督府的青睞,其實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那是他提出了「化用生番」及「部分木制度」的規劃。
避免尚有出草習俗的原住民抵抗進行植林,為了獲得信賴,彼此合諧相處,首先得開闢進出的產業道路,接著進行教導生活謀生的技能,如利用原有的樹木製板、燒製成炭,再拿著該製品或採得的產物,到屈尺的交換所與平地人換取其他生活必需品。
另外,他提出在吉野推行成功的經營模式,即協助造林事業的原住民們,造林成功後,可直接分配部分的山林所有權,最終在生活不虞匱乏的基礎上,施予禮教,移風變俗,讓他逐步過渡到能過知書達禮的文明人生活。
開始試行小獲成功的結果,當地的原住民們莫不以漢人“頭家”的稱呼,來稱呼這位讓人敬仰的老板。
1901年(明治33年)12月,龍次郎在父親庄三郎61歲生日的時候(現代人的年齡有高齡化的趨勢,因此很多人對還曆的壽宴變得淡薄不重視了。)他邀請泰雅族頭目及原住民們含翻譯共9人,招待前往日本一遊並向老頭家祝壽,當然的想必此趟之行也有宣傳的意味在裡邊。
(土倉庄三郎的造林頌德碑, 矗立在故鄉川上村的岩石峭壁上.)
一同前往的漢人游世清先生,事後在台灣日日新報寫到,一行人在神戶下船後先在該地盤桓數日,前來向龍次郎致意的客人絡繹不絕,再去大阪參觀各種建設,火車輪船電燈萬點,練兵場上軍容壯盛,到博物場水族館看到各種蟲魚鳥獸,原住民同胞則說,此地非山非水怎能聚集如此多的動物?個個是驚駭萬分!接著轉往奈良土倉的老家,親朋數百前來迎接。當看到吉野的奇巖秀嶺,長杉短檜一望無際,一位原住民與游曰:「我生長在深山之中,見多了老樹古木,可眼前景象卻未嘗見過…」可謂慨嘆之至!
在吉野住了七天的原住民們,表演了泰雅族奇異的歌喉舞技,是讓土倉的鄉親們驚訝連連,除此也與庄三郎及他的族親們也留下“祝壽團”的相片。
後來此一行人又轉往京都參觀,文裡提到“看到學校教育文風盛行…”就不曉得龍次郎有無帶他們到母校的同志社參觀?原住民們有無在同志社留下合照的相片呢?如果有此之行,是比第一位初至同志社留學的台灣學生周再賜(1905年明治38年入同普,1909年 明治42年 普畢1915年 大正4年大神畢 日本前橋共愛女學校校長文學博士)還早上三、四年呢!
日本之行共28天,返台之後他投書報刊說『此山川光景,人物風化,美不勝數,目不盡覩,臺灣不知何日能轉為似日本國之大觀也…日本國之水力火力利國利民,山無空林,野無餘地,這是臺灣所不及者。還家後因恨不復見其景,追思之。』
當他感嘆「汽械機織,水電御車,此種種利益比臺灣者相去萬萬矣…」的時候,其實日本明治維新也不過才搞了30年而已,就有這種的成績,讓人不得不說,清朝的改革速度真有如老牛在拖車啊!
在屈尺建立事務所的龍次郎,除了造林、植林的事業外,也投入大規模的樟腦生產,將買賣所得再投入山林建設,台灣樟腦合名會社最高的紀錄,製腦窯有450座,工作員工將近三千多人,是文山地區樟腦製造業的佼佼者。
龍次郎後來投入電廠的籌設,據幹雄先生的引述,當時他的祖父投資電廠原本是要提高林業的生產,並非提供電燈照明。不過“一兼二顧,模蛤兼洗褲”土倉家族卻開啟了台灣首座水力發電廠的建設,龍次郎聽從好友的建議,利用南勢溪水流高低的落差來興建水力發電廠。
1902年10月,龍次郎提出龜山水力發電獨資開發經營的計劃,不過卻有荒井泰治的另外一組人馬,引大屯山系溪流在三角埔庄(現在的天母)進行水力電氣開發的規劃。總督府將二案並做一案,採用土倉申請利用南勢溪在龜山設電廠的為開發案。1903年2月,台北電器株式會社核准成立,土倉家族由獨資經營者變成擁有57%股權的大股東,開始招募聘請人員,進行調查丈量土地。
未幾,就傳出龍次郎有意將他的股份轉賣給日本京都電燈,據說他的大哥鶴松在中國大陸的事業出現破綻,另外,也有可能是總督府的介入,使得他的主導權使不上力。最後,在日本內地與台灣本島的商人角力下,11月時,總督府將全部股權拿下改為官營,接續龜山水力發電廠的未竟之工。
1905年8月龜山發電廠試供電時,電力也送至龍次郎艋舺的家中,那晚龍次郎的長女剛好出生不久,即便事業上受挫的他,也極其歡喜的跟太太說這是送給老婆最好的一份禮物。9月台北城內、艋舺、大稻埕等地大放光明,台灣從此正式進入到電力的時代。
1909年11月,三井合名會社購進了龍次郎所有租賃的山林地,新經營者躁進與不得法,也使得新移民與原住民的衝突屢屢發生,這與龍次郎和他們和睦相處共享其利的作法,可說是天差地別截然不同。
土倉家族的台灣事業為何會拱手讓出,一般都說他的大哥鶴松出了問題,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呢?有人說他是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其實並不然,他們全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深受教義的薰陶,不如說他是氣宇軒揚的大好人。即便有許多的事業在做,可屢遭欺騙,債務有如滾雪球般的捅出大簍子,最後更因此奪去了在吉野根基的山林事業。
(1901年泰雅族人同土倉龍次郎往日本給庄三郎祝壽時所攝, 第一排右起第4位的為土倉龍次郎, 左起第7位穿唐裝的為游世清, 6位泰雅族人坐前排地上, 庄三郎夫婦居中間, 請注意頭家的龍次郎也同原住民一樣坐在地上.---土倉庄三郎評傳)
壯志未伸的龍次郎來到東京的目黑後,致力於康乃馨的栽培,且公開該花的養殖技術,園藝界後來是尊稱他為日本的「康乃馨之父」。
在台灣植林時龍次郎常說一句「砍了一顆大樹,要種十顆小樹。」是不在實踐他父親最愛引用的這段司馬光家訓(北宋的政治家、史學家):
『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
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
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百年長久之計。』
此話回想起來,土倉家族即便今日沒有了往日那般的顯赫,卻能夠讓子孫引以為榮的事蹟,應該還會繼續流傳許久。
當我拜訪高齡105歲的人瑞何先生時,他說:「與土倉松生同學那麼多年,未嘗聽過他們在台灣有這樣驚人的事業,直到二十餘年前松生與兒子,來台探查家族的往跡,再順道來看老同學時,我才知道有此事情!」低調到不行的修養,對喜歡自吹自擂的人可能很難學得來吧!
後記:
「台灣電力的時代樣貌---島・電生活」
紅樓展示館2F(台北市南昌路一段1號)
上次錯過羅斯福路台電大樓的”台灣電力展’湊巧此次有看到預告。
趁著公幹撥空前來參觀校友土倉龍次郎,當年開設台灣第一座的新店桂山(龜山)發電廠的介紹,多增加了解。
就是要來多了解校友在台灣曾經發生的故事,惟恐錯失機會。
延伸閱讀:
https://mypaper.pchome.com.tw/carawayseed711/post/1367023889
同志社台灣校友的足跡探訪之旅---23台灣第一所發電廠的龜山發電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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