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寫作文常常會有我的家庭,我的家人這一類的作文題目。但是雖然是要寫”我的父親”,卻不得不先略談一下歷史上的背景。
我的父親家灶君出生於西元1933年九月底*0,不能確定出生地是鳳林或花蓮市。祖父時年27歲,祖母21歲。那是在所謂日據時代的末期*1,二戰或太平洋戰爭前四年。祖父盛凃公當時的工作是賣布,這是曾祖父庭芳公從新竹老家北埔*2往東部遷居時所從事的行業,雖然相較於祖父給我的印象為敦厚少言,卻不難想見曾經在花蓮市中華路與中正路交叉路口附近有過一棟樓房的曾祖父與祖父,於商賈之道曾有佳成。
十數年後因祖母身體不適,以及祖父替其唯一堂弟償債之故,家道中落,遷居至今嘉里村現址所在,時為西元1950年中期。昔時大姑媽未嫁,仍與祖母耕作過一塊一分多的地,不過這塊地歷經開路徵收與父親借貸債務,後來已經不再作為作物之養植,而已經成為一排連棟房屋。我還有小時候那塊田花生種完種地瓜種玉米的印象。
排行老三的父親,為三代單傳之獨子,上有二姐下有二妹,雖說我祖母對子女皆公平撫視,然而父親一生諸多選擇,皆在他是唯一香煙考量下取捨,或許是個人考量,也可能是祖母有所限制,比如說求學期間,曾有日籍老師欲帶父親前往日本之機會,以及父親自覺此生沒能外出打拼的種種,此間細節或容後再述。
自有識以來,印象中的父親輪廓鮮明,五官清楚,厚唇大耳,額高,依照母親這幾年提過,祖母曾說家族中似乎有過原住民血統*3,某一位祖婆(不知是否為直系血統)係”高山族”( 我們家對原住民之泛稱,不可考證確為哪一族*4)。
就教育背景來說,祖父讀的日治初期的公學校,讀書習漢字,公學校畢業就不再唸書了,認得字卻寫的不多。父親在全面日化下讀國民學校,習寫皆為日文。父親雖然成績不錯,特別之處是三姑媽說到他的哥哥數學從來都是滿分這件是我始終感到驚奇,後來因為祖母堅持,父親並沒有念高中,反而去念了農校,這在當時是比較有出路的選擇。祖母雖然沒念過書,不過算數能力與記憶力極強,在他八十九歲時仍可作雜貨店的買賣,想來父親在數理能力上是承繼了祖母遺傳。
“那一個才是我的國家。”這問題是時代上的背景*5。這確實在我們這三世代的身上有明顯的界分。自我念小學所承受的教育,中華民國是合法,正統來說,父親的認同卻不是這種接枝法,相較於祖父完全經歷了日治,但是他卻不在全然日化中成長,他的漢學教育顯然比父親要紮實,基於我自己的小學教育的經驗,可以了解為什麼父親會以日語作為主要母語的理由,對照於他的視之理所當然,與我所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差異。我所感恩的是父親極少以他的觀點糾正我們,他把這種自由度交給我們自己,所以我才可以在更大一點的時候,發覺要固著一種觀點,必須先尊重另外一種觀點。
因為際遇之故,父親從未變成可以改變世界的菁英知識份子,但是在他內心潛藏著的疑惑混同熱情,在中年之後,顯然可以從他的言談之中覺察。他在未進中年之前毅然放棄了穩定的林區工作,據說是不願意妥協一些眼見不平的事,不過成為規劃造林業者的助手,規劃工作,測地,參與投標,”搓(SO)圓仔湯”之類的工作,這和母親辛苦地幫人家作衣服,祖父母的小雜貨店,是我和哥哥同一年上大學之前家中的主要經濟來源。
我們從永和搬回花蓮,是在1979年底美麗島事件之後,父親的言談中對政治的話題增多了,甚至我們家會出現像自立晚報那樣”黨外”的報紙(我無意在這裡討論政治)。我承認,甚至曾經懷疑過父親是一個匪諜。原因是父親從來不對國民黨有正面的評價,總是以切切切的口吻應對,當然父親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我記得很清楚,蔣經國過世的那天,父親從外頭回來,輕鬆地說死翹翹啦的那個態度,父親認為那個政府是欺負了台灣人,但是卻也稱讚過孫運璿和幾個官員,這是一種奇怪的對比,他對一般的外省人卻是非常和善,對一些台灣人反倒不甚客氣,我無意一分二地製造出刻板印象,反倒是對很多太”固執”的現狀感到引以為戒。
除了喜歡看棒球之外,父親的一些習慣我們大多沒有繼承,喝茶,抽煙,早年在山林間工作養成吃檳榔的習慣,晚睡晚起,記得父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會在半夜把我們挖起來看棒球,老家附近沒有太多電視的年代,好幾年的半夜轉播,擠了好一些鄰居,家裡熱鬧的很。那是棒球可以激勵人心的年代,小小的島有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第一。我不知道現在的孩子能不能體會那種興奮。
與父親的互動經驗除了行事管教上的,幾乎沒印象問過父親什麼功課或分享過我的學校或交友狀況,包括找工作,交女朋友。我們必須獨立地自己處理。除去念大學,算是離開了家,與父親比較多的互動都是接送,其他的都是媽媽處理。印象裡最深的事是父親說”你確定不念醫科嗎? 我會準備念醫科的學費”,還有某一個高三時的冬夜,父親去學校接我回家,帶我去吃了一條烤魚的往事。
在那個每個人青春期都會與父親對立的年紀,我到底在對抗什麼呢?真的是青少年時期的反叛嗎? 至今想來,我在大學之前堪稱循規蹈矩,除了學校所授道德教育,跟我家庭教育所看到之身教有很大關係,我的家庭在窮困的時候,也很少看到祖父母母親怨天尤人,但是也不是天天都非常歡樂,那是一種在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由他們承受的狀態。中年之後的父親變得比較嘮叨絮語,對發生的事情比較不容易包容。母親說,這跟父親曾經因為肝病幾乎死去應該有點關係,他的脾氣就是固執,牛。祖母說,這是”硬殼”*6。
父親是一個嚴肅的人,擁有比較深的父權思想。我們曾經三兄弟一起被打個半死,老么還小的時候,我不記得是不是從此不再喜歡我的父親。我不想說他是一個冷漠的人,但是他肯定是一個很少笑的人。印象中從小我的畢業典禮從來都沒有家人參加過,無論我領多少個獎都一樣。當然,三弟跟我是同一個學校,再我畢業的時候他總是小我兩個年級,他應該都有參加吧? 包括大學畢業,爸媽也是參加了哥哥的畢業典禮。但我從來不覺得這又什麼問題,因為從前的觀念是人生歡樂之事哪有多少? (現在改變很多了,人生可高興的是可到處都是,只要樂觀以對)父親或許在他的一生花了很多的時間在尋求精神上的立足點與歸屬,特別是還要在生活經濟問題上,妥協於食指繁多的困擾。年紀漸長,我慢慢提醒自己體會那種狀態。我們一家,非常少集體出遊的機會,等到上大學,我甚至才知道父親因造林工作爬過許多大山,我有沒有履行過父親的足跡呢?
說到父親辭世前,多處奔波為他的父執輩親戚送葬,時已有北迴鐵路二十年矣,十分方便。但不免揣度他年輕時,或祖父年輕時,或曾祖父年輕時所走的路是哪一條?那要花上多久的時間?祖父留下一個小小的雜貨店給祖母。父親留下給的我們是最後那幾年想作玉石製作的債務以及九十歲的雙親,我不知道父親心中有沒有遺憾,祖母哀痛逾恆卻是肯定的,在父親的葬禮那天,祖母拿著掃把在棺木移動中作勢追打,至今想來並非她氣憤而已,我們還不懂她心裡的有多深的難過。
我甚少看過父親在父子或母子之間的衝突。印象中都是父親被念,祖父與祖母也極少大聲斥責過父親與母親。這真是上一輩的教養猶在我們之上。前述父親個性火爆或因中年失業所致。而我母親追想,祖母一聲中對她大聲斥責之情境少之又少,這是我現在還不能作到的地步,甚為慚愧。祖父母父母他們是珍惜著相依為命生活的細節。
父親的朋友我認識不多,這與父親中年之後行止難以理解有絕大關係。能點出姓名者惟遷居國外之沈鳳鳴君,其他如父親之棋友,茶友,亦多不復記憶名姓。父親大去之時,年僅六十又六,母親所能聯絡者多為親戚,造林同業,連同學都無幾多往來。父親與姊妹關係不算親密,與姑丈們(他文)也並不多互動。母親已經從麵店工作退休,或許可以多所回憶。但是我不確定那是何種滋味?會不會有好多的味”從心中重新來過”(引李宗盛歌詞)?
忽焉父親已經辭世十三年有餘,這十三年間,我對父親存在於心中的印象雖不曾稍減,然而卻不曾對父親生平多作探尋。在日曆上漂過去的日子每天的速度都一樣,然而所生之念,卻如浪花湧岸,或者空谷回音一樣,不間斷地加成,碎裂,再現。當年父親倏地心肌梗塞發作,除了債務,所遺留之物並不多,印象深刻者為信箋若干,檢視父親留下來的的遺物,沒有很多的興奮,有日本老師的來信,有父親提供自然研究學者著書意見回函,有父親手抄密帖藥方,有父親借款紀錄等等。
*0 (依世德金芳盛,家聲如吉祥所排,但祖母不喜歡灶這個名字,另稱家慶,事實上我父親皮膚黝黑,名為灶卻別有趣味)
*1 日本殖民時代,或者說台灣日治時期是從1895馬關條約後,到1945二次世界大戰終戰為止,台灣區域被日本管轄(殖民管轄)的時期。期間共有50年。
*2時至今日,在每年農曆第一個星期日,北埔麻布樹排仍有每年一次的祭祖。開支散葉各地的彭姓子孫,迄今已有35世代降世。我為三十三世,
*3 於我年幼之時,曾相當訝異祖母與父親可以客語,日語,閩南語甚至我不懂得的原民語言交談,亦從父親所稱太魯閣族隱約理解與阿美族之不同,然我家族若有原民血統,則應為竹苗一帶山區所見之泰雅或賽夏族,甚或是平埔族較有可能。
** 顯然我想說的統一與獨立,親日,親美等等等等這許多年容易把台灣社會一分為二或更多的複雜分類。(記得這個玩笑,連性別都有一二十種)
*4 ,若其事為真,可找到我家小寶常因外貌被詢問是否有外國人爸爸的原由,不過確然,有一個外星人爸爸之假說應為真,哈哈)。
*5相較於同化時期,從1937年二戰始端,在台灣所實施的皇民化運動(在精神以及人力上,為擴大作戰資源而進行的全面日化,或極端的內地化),顯然影響了父親的史觀與國家歸屬認同。
*6 (用客語念,無適當字可寫),相較於許多人用了大量的同音字或者後創的拼音字來記述,有時候我不得不說,文字比影像或聲音少了那一份精準,文字的深度必須要搭配在理解的層次,而影像裡的聲音,只要接受就可以懂了。現在的網路技術發達多元,全民皆可成語言文化的保留者,比如說youtobe。
後記
題目所說的回想,似乎不太對,應該是打算有系統地講述我的父親。”回想”這辭,只隱約在不必有所整理的條件下,然而我想作的好像是,描述父親的生平,並且與之對話。記憶不一定準確,但是按照所發生的事件與歷史背景來串聯,即便有所偏失之部分,也只是我個人的判斷,或成分枒旁枝,應無礙於最終想要呈現對話的全貌。這並不是不善文字的我為父親立傳之作,但是能夠產生與紀錄這樣的對話,或許是進入中年期的我一件必須要作的功課。
我從未跟我的祖父談過在他青壯時期的劇烈改變,或許對照於他晚年(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六十三歲了),祖父並不曾真正教我們什麼經世的態度,從他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勤儉沉默的小人物,沒有脾氣,話總是說的少,如果不是因為母親與姑媽們的敘述,哪裡能想到我從小所見到的白髮老翁,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一時榮景。我所參加的每一年家族團祭,每一位跟祖父年紀相訪的 (據知他是家族家中盛字輩排行老大,父親為家字輩第二,不過父親晚婚,我大哥在聲字輩已是相當年輕之輩),對祖父的懷念卻是他在帶領團拜的時候,謙摯緩長的祝禱敬語。
我幾乎可以肯定祖父的小學學的是漢語,而父親學的是日語,我們這一輩卻在不准說方言之中長大,年紀較父親小上幾歲的姑媽們,雖沒有在學校學過,也能聽說日語。雖然我的父親母親與祖母,大姑媽會用日語,客語混雜交談,但是終其一生,我不曾真正聽過祖父說過任何的日文長句子,他的漢學校教育對他在後來的”國語”上雖然幫助不大,不過祖父與父親的字,明顯地在筆劃上可以看出受兩種不同字型的影響,這是我大學時期念語言學時曾經想研究的題目,我可以了解這類研究之變因甚多,但是直覺上來看,字的形狀與筆劃卻是一個人書寫出來的痕跡。
其實高中時期,從開放大陸探親的巨大轉變,那時我隱約已經設想獨立並不僅僅是一種行動,在行動的背後,是需要一種更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持,而代價甚高,然而圖現出的是個人還是團體? 我當時沒有答案。 獨立與統一這兩個標語都需要不同時代的不同演進。然而在當時,獨立跟那些從各地轉進台灣來的人是衝突的,兩種以上不同的政治意識沒有太多交集**,那需要時間。許多來自於根本上的不同,即便是同一件事,也都會有兩種觀點,不單純是因為語言生活上的差異,而是基本生活條件上的不對等,如果每個人都各有所歸,需要去刻意挑起為小差異而使之分化,或簡化成對力之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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