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捷運高架鐵軌下的人行道,我與王盛弘(1970-)走了一小段路前往採訪地點。途經野草蔓生的小丘、仿古建物、轟亂的車流,一條路、兩個人,交換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王盛弘語氣淡然地說:「散步是行動的靜坐,心靈的瑜伽。」
讀的是大傳系,同班同學人手一部單眼,走到哪裡拍到哪裡。圖為王盛弘在煙雨濛濛的九份。
王盛弘常往山徑走去,「我愛山,愛山的幽深與豐富,山總是給人驚喜,在季節的號令下,植被屢屢更換它們的面貌,萌芽、展葉、開花、結實,數不盡的花樣,看不完的風景。」身處現實,又能超脫現實,讓心的紐結鬆綁,拉出與市廛瑣務的距離。
舊氣象聯隊本部位於淡水河畔,一水之隔觀音山與它素面相看。
世紀末光影交織
寫在〈魁生投江〉裡,三重碧華寺抽的上中籤。
如今,走著走著,走出了第十一本散文集《雪佛》。較諸前作《花都開好了》呈現「此時此刻」的臨場感,《雪佛》運筆如鏡,探向流水記憶,以〈美麗華〉揭開序幕,〈挖耳朵〉、〈阿魯巴〉接續登場,最後結束於〈夢浮島〉,時間橫跨1988至2000年,十餘篇散文交織成世紀末光影。
琦君寄給王盛弘的剪春字。琦君小名小春,春是四季之首,新生的祝福。
書分兩輯,輯一寫王盛弘高中畢業後負笈北上,進南陽街重考,緊接著上大學、當兵、求職,見識森羅萬象的人性。王盛弘表示,十八歲到三十歲,是他人生的「潮間帶」,「那個漲潮時被海水淹沒、退潮時露出水面,不斷接受沖刷、洗禮,卻也養分充沛的過渡地帶」,同時是台灣換血的關鍵年代,他試圖透過個人體驗折射出台灣八、九○年代的多元樣貌。
疫情爆發前,王盛弘常在住家樓下便利商店閱讀寫作,把人間煙火當白噪音。
輯二,誌記王盛弘和琦君先為筆友、後成摯交的始末,並託出與琦君二十載的書信往返,其中涵納老作家對小讀者的寫作提點、生活叮囑、職場建議,不僅展現雙方的美好情誼,也是珍貴史料,至今讀來依然令人動容。
王盛弘慣用的TRAVELER’S notebook,上為〈群樹之歌〉草稿,自己批了「好爛的轉場」,下為《雪佛》擬的假大綱。
從「專業」轉趨「好看」
檳城國家公園的裸露樹根帶著蒼勁的力道,野性與不被馴服,猙獰鬼氣。
《雪佛》處理的素材是記憶,王盛弘致力於將舊的閱歷打磨出新鮮的感性。以文字翻譯現實,他下筆自有分寸,曾說:「散文裡的『美圖秀秀』大概自有這個文體以來就發揮著功能,所有預設有讀者閱讀的散文,都不脫展演的成分。但在我為數不少的『本格散文』裡,追求的仍然是盡可能地逼近真實。」
2017年,王盛弘出版《花都開好了》,同時主編九歌散文選,閱讀海量作品之際,也通盤思考了自己的創作。他表示:「散文寫著寫著,我是愈來愈不知道該怎麼寫,依循嫻熟的技巧繼續寫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我隱隱約約感受到,我對『完美』的定義已經逐漸位移,過去,我希望寫出『專業』的作品,慢慢地,更希望寫出『好看』的作品。」相應的表現心法是:「試著讓文章更不修邊幅、雜花生樹一點,讓自己去喜歡它長成的樣子,而不是非要它長成我要的樣子。」打磨四年,《雪佛》是他交出的成績單。
或可用「物哀」解讀《雪佛》。日本江戶時代思想家本居宣長談物哀:「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身之所觸,都收納於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 感知『物之心』。」我們可以在這本書裡,讀到他對心緒騷動的專注凝視、對四時風物的細膩感知,在流逝的歲月中、終將虛無的時空裡,積極尋找美感經驗,而且,不失幽默之心。
而王盛弘,是一個「知物哀」的人。他理解人心,觸景而生情,處處從個人的體驗下筆,卻能寫出人性的共相,使讀者產生共鳴。這也就是他所說的,「從『我』出發,抵達『我們』」吧。
有趣的和有力的
創作技巧上,熱愛電影的王盛弘,借來影像語言,如何補綴,怎樣銜續,熟練運用鏡頭遠近、蒙太奇、時空跳接等手法。他落筆謹慎,在簡淨中追求趣味與能量,因此,「當我面對素材取捨,首先選擇的是,有趣的和有力的。」〈群樹之歌〉、〈甜蜜蜜〉等文章,都充滿豐富的細節,有情有趣,又有直擊人心的力道。
他不滿足於老套的手法,總想在熟練的技巧中找一點新穎的表現方式。「我不喜歡用太高蹈、神祕的字眼來形容創作,這件事對我來說,比較接近一門手藝,編織、稼穡,乃至於做好一把椅子,好像日本的一生懸命的匠人,從技術到藝術,用一輩子好好鑽研一門技藝。」王盛弘謙稱自己是寫作練習生,不斷地開發、思考、嘗試表現方法。他也坦言,現階段,書寫最讓他留戀不捨的,就是「創造」的魅力。
至今,王盛弘仍維持手寫草稿的習慣,歷經多次修改,看似刻意求精,為的卻是不著痕跡。這個精神,讓我想起日式庭園整理術。因此,我們聊起了茶聖千利休。
一次,千利休遠遠看著小兒子少庵灑掃庭院。當少庵完成工作時,千利休說,不是這樣的。經過三番兩次的重新打掃,滿目光潔,卻仍遭父親訓斥,不是這樣打掃的。接著,千利休步入庭園,輕輕搖晃樹木,樹葉飄落,三三兩兩落在青苔上。千利休為兒子示範了庭園灑掃之道。
不只是簡淨,更重要的是渾然天成,這與王盛弘散文書寫的心法若合符節。是這樣的自我惕勵,楊佳嫻以「王盛弘文字精密卻天然」來評價他的作品,楊佳嫻又說:「他創作,同時也留心創作之道。『散文』看似容易,精於藝卻十分不易,怎樣不因為太過散漫而冗蕪、怎樣不因為太過講究而匠氣,那份細緻與均衡,王盛弘深得箇中三昧。」
未竟的熱帶雨林紀行
問及未來的寫作計畫,王盛弘交出的是下一張旅行藍圖,「等國境開放,我最想去的,不是常去的京都或奈良,而是馬來西亞,我要去蒙受熱帶雨林的魅力。」2019年秋天,他初次到馬來西亞檳城演講,活動結束,在當地留連四天,到處走逛,印象最深的,是自己一個人去了檳城國家公園與升旗山「棲息地」,有了熱帶雨林初體驗。
「檳城國家公園是馬來西亞面積最小的國家公園,升旗山則為檳城制高點。返台後我寫了若干文章,當時躍躍欲試,想記錄一系列熱帶雨林紀行,隨即安排了隔年三月到沙巴,可惜不旋踵疫情爆發,這個旅遊和書寫計畫也就擱置了。」
王盛弘說過:「適當的煎熬讓人躍躍欲試。」對於疫情帶來的延宕,或許更鼓舞著他熱切地期待出發日子的到來,新的創作也將水到渠成。●
自由副刊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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