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相信在資訊透明的時代還有這種歡快悲苦一次解決,卻只能依賴少許情資作為判斷依據的事情存在,我說的不是選舉公報,但影展手冊和選舉公報的相同處在於,背後都有人因此買票。而讓人慶幸的差異在於,撰寫影展手冊更需要節操,因為他們怕人不買票。又怕買票了看罷電影後抱怨這根本是碗泡麵──「圖片標示與內容物不合」──因此憤而撕票。
怎麼把巨量影像情節化成短短文字?影展手冊文字可不是報氣象,如實點出雲圖與氣團分布情形就過關,觀眾總期待主播穿得更清涼,暴露的更技巧,但又不至流於賣弄,所以影展手冊的撰寫需要才能,更要道德節操。面對有限的篇幅,那幾乎像是我們對待身體,計較線條的雕塑、體積的削刪,雕砍刻鑿,由此生出一種可謂之影展手冊文體的審美觀。每年的影展手冊便是購物頻道和新聞台的合體,既要信誓旦旦告訴你電話全都滿線中要搶要快,猶然要作前情提要和實況轉播,說明情節因果與內含組成物若干,要寫實也要修辭,想持平報導又不免私心推薦心頭所好,有時則讓上述兩種類主持人偷偷交換檯子作,謹遵的職業道德是不能讓觀眾抓到,李四端原來是利菁。
後來我也曾參與撰寫手冊的工作。我總想像有一種完美的語法,它能完整說明情節,但吸引人的卻是腔調與節奏。影片賣點與特色是可以逐條逐句列出一眼就明,卻因為結構與敘事方法而有了次第與因果,成了故事,於是明的變成暗,貴在讓讀者以為是自己推導出這些特點,因此欣喜愈觀睹,這便讓暗的轉成明,具體反應在票房上。所以它的單位不是以段落計較,而至於句至於詞,每個字都必須推敲,不能像是狂歡後睡罷乍醒轉的臉,一掐起淨是腴白鬆垮的頰肉。但又不是那麼繃,面色帶秋肅讓人看一眼就別過,帶入資訊時還要講調度與緩急鬆緊,有時故事可以一句話說完,有時卻要羅列情節如堆磚漸高,還要適時放空,那驀然的空白不是浪費,而多了一種情調或氛圍,賭一口氣就是要那個fu。
我在此向影展手冊的撰寫人致敬,說到底他們是說故事這門行當裡的影子人,縱是用自己的腔重說別人的故事,拚盡全力,但如果人們未能因此受吸引,超出字數限制再多也是枉然。但若人們因此買了電影票,上帝的歸上帝,導演的歸導演,出自電影的一切還是歸於電影,觀眾記得與讚歎的猶然是電影本身,而少掛念那暗如薄影但曾經以為是全部的手冊文字簡介。
寫手冊者當謹記,佛斯特告訴我們,國王死了,然後王后也死了。這是故事。國王死了,然後王后因為傷心而死。則是情節。後來佛斯特也死了,有很多人死,時間則如初胎幼嬰不停萌出青青草翠的細毛,我至今仍持續奔赴在不同影展之間,不知道很久以後再回憶,人生會不會像是某個影展語法的段落,從這個情節到下個故事之間,太多事情在裡頭發生,有人進來了,有人離開。但完美的語法並不存在,因為我以為那已經是故事了,卻總多一個「然後」,其實後面還是有。而縱然我說了「然後」,再接下來的,也不過就是死了。沒有了。我且倖喜我只是說別人故事的人,最好你一時感動,終究不記得,那時我不過是你生命的過客,曾帶來風雪與孤燈一樣的驚喜。我擔憂的是,如果影展手冊的文字比一部電影還要深邃,你愛影子勝過主人,那就像是面對許諾與實踐,我曾經說出諸多愛的語言,但我終究不能為別人答應你什麼。因為很多時候,我也不過是一個等待被打動的人。在動用一切字句演述罷動人的情節後,心理暗想,該會有這樣一個人來,他什麼都不必多講,幾個字,我便會答應一起去看場電影。
就算那只是說說而已。
─人間福報20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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