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身體,我有許多疑問,但是我從來什麼都沒問。
在我成長的農村,身體是勞動的基本工具,只論誰能扛起多重的米包、甘蔗,能使出多少力氣駛犁耕田。農人有一副身體使出力氣是自然天成的事情,從來沒有人稱讚它的美麗,更不會有人去修飾美化。說人漢草好,就是大大的讚美與期許了。父親長年犁田耕作,與颱風雨水競速搶救農作物,自然練就的肌肉,在屏東平原曬足了陽光的古銅膚色,我私自以為父親農夫的身體美麗而尊貴。健康的身體噴薄而出的汗水混合新樂園香菸、堆肥,還有泥土的氣息──那就是我爸爸的味道了。或許父親渾然不知自己身體的美,身為農夫,身體之美純粹來自於肉身的承擔。
我們曾經被教導袒露肉體是不道德的,羞恥的,身體需要隱蔽起來,以致我的身體形成一個封建社會,對身體的認識停留在國中教科書的水平,就像一部衛教宣導影片,正面,光明,於我是一個奇怪而無知的小宇宙。現在流行穿著露臍的低腰褲,實在令我感到不雅與不解,別人大方展現年輕的胴體,卻是我這旁觀者感到臉紅不自在,我為什麼要看別人的肚臍眼呢?而且人體上總有過多的脂肪、皺紋、沉澱的色素甚至疤癤和過大的毛細孔,赤裸裸暴露的身體並不美。
但我喜歡看人舞蹈。小時候我鄉迎媽祖時有〈牛犁歌〉的表演,我讚嘆驚奇於跳舞女子可以把腰肢扭得宛如水蛇一般游動,汗水一行一行自她抹著白粉的臉上流下,兩片唇紅得像朵春花,簡直就像轉動萬花筒時的繽紛迷離。雖然長輩總是鄙夷地說查某囡這麼會扭,無一個款。我還是覺得那是華美歡快的。但是我從讀女校開始,即便只是和同學手拉手跳水舞沙漠之歌,音樂一停便急急抽回微微發汗的手;大學時代就連沒有章法的迪斯可跳起來也像隻肥鴨,無法放鬆手腳。
於是,我什麼舞也不會跳,我甘心安於笨拙身體裡,只坐在台下看別人舞蹈,愛爾蘭的踢踏舞,瑪莎.葛蘭姆,默斯‧康寧漢,碧娜鮑許,雲門以及麥克.傑克遜,我都喜歡。我想像著背離地心引力,揚棄束縛,想像跳舞的飛揚,激烈,踴躍,美麗,快樂。在千百次的想像中自己是咬著紅玫瑰跳佛朗明哥的卡門,華麗的轉身,強烈,明豔。但由於羞怯,由於手足無措,我不能駕馭自己的身體,在人前我拘謹著自己的肢體。一個害羞膽怯的女孩躲在我身體裡。
即使開始懂得欣賞西洋美術的人體雕像,從希臘羅馬的運動員與維納斯,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一直到現代的亨利‧摩爾、傑克‧梅蒂,我仍然不曉得回過頭來觀看自己,端詳身體上的細節,彷彿不知道自己是有軀體的。到如今,我以考古的眼光審視自己,這半古不新的身體,猶如一部半舊開始長鏽斑的機器,老化的腳步在身體裡逡巡,處處誌之,留下既駭人又具體的細節。身上一直掛著需要減去的十公斤贅肉,白髮日日拔之不盡,身體因承載太多而沉重,開始背叛人的意志,一一銘記了衰敗、貪慾與忍耐的痕跡。我時時雙肩僵硬發痠,雙眼乾澀,身體裡發出螺絲鬆脫了似的咯咯咯的聲音。我突然發現身體有比美不美、比道德更重要的訊息要訴說。
身體不再沉默,於是我彷彿多了一位朋友,時時刻刻得關心、觀察它,隨時注意它的變化,怕它冷怕它熱,注意它對什麼過敏,隨時聆聽它要告訴我什麼祕密的訊息。雖然身體勤於表達,我卻往往無能解讀,以致常常會錯意表錯情。比如,在剪指甲時不小心在腳趾頭留下一個小傷口,心想傷口自然會好的,向來也都是如此。不意三兩天之後,竟是自己開了一扇門,讓病菌歡欣鼓舞大舉入侵,在腳踝處立國,建立了蜂窩性組織的地盤,殖民的侵略毫不客氣,痛死我了。
身體,想像不曾觸及、思考不能度量的領域裡,原來處處充滿奧祕與驚奇,面對它就像走進一片陌生的莽林。人體裡有一股神祕的力量在運行,我渾然不知體內天天在進行什麼樣的革命或破壞,直到它發出警訊。有一天腳忽然腫了,醫生說是缺鉀。怎麼辦呢?多吃點橘子香蕉補充一下就好。奇怪,人體需要鉀鈉鋅鎂類黃酮維他命ABCDE來運作什麼事情呢?身體與我最親密,卻是最陌生的結構,宛如宇宙,我不知其深。
而這肉身卻深藏記憶著所有的愉悅、焦慮、恐懼、疼痛。當先進的醫療儀器也無法探照出它不願顯露的祕密時,我去看中醫。醫生反覆按著我左右手的脈搏許久,脈搏細細密密傾訴我的過失,醫生有時抬眼看看我的臉,久久也不言語。後來只說:看看你的舌頭。我扮鬼臉似的儘量把舌頭伸長一點,醫生像接獲了來自異世界的幽微求救訊息,低頭記錄在病歷表上。然後,他說:先吃一禮拜的藥調理調理。那,那,那我到底是怎樣了?嗯,氣血不通、循環不良、脾溼、寒氣太重,要多做運動。(啊,莫非我體內有了一片沼澤地。)
運動,哎,那正是生活中最缺乏的了。不知究竟是什麼在我體內騷擾不安,那片沼澤地似乎充滿了危機,膽囊也不知在什麼狀況下結石了。這是個隱喻嗎?我將會像長出珍珠的珠蚌嗎?但我不喜歡像倉鼠一樣在跑步機上跑步,也不容易找到人一起打球,因此我選擇可以獨自完成且靜美的太極拳。
太極拳打了多年,比如其中「擠」這個動作,看似單一靜態,原本應把意念集中在身體的動作上,腦海裡念頭卻仍像綠豆發芽一樣,不斷不斷湧動起來。
「踩住湧泉。腳底往外蹦。」
痠哪,我幹嘛在這裡受苦啊,時間一秒一秒慢慢走。哎,我簡直像一隻動物一樣忍受痛苦……
「呼吸──細,長,靜,慢。」
不知道妹在家做些什麼?吃飯了沒?她爸回家了沒?
「把心放在丹田。尾閭中正。」
老闆再提起這個案子,企畫書擱在他那裡多久了也不想想,我的時間也很寶貴的好不好……
「肩肘腕放鬆。」
哎呀,糟糕,信用卡帳單過期了,又忘了……
「感覺氣在體內的流動。」
氣,太玄了,而我太遲鈍。我從不曾感覺氣如何在體內運行,我只會生氣。
「全身放鬆。虛實分清。」
我不知鬆為何物久矣,唉。如果樂透彩中五千萬的話,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分配這些錢才好。
念頭總是如此這般參差競生,劇情自編自導自演,最終都只是未完稿擱淺在腦海岸邊。隨著老師的口令,我一招一式緩慢而艱苦打著太極拳,慢慢學著把心思收束在舉手投足,動作之緩之慢,去感覺身體之痠之痛,承受身體的痠痛,從來不知道身體可以痠到這種地步,比未熟青芒果的酸苦更蝕骨。我體會著,自己可以承受多久,可以承受到什麼程度?我要強壯。
如果我的肉身可以,那麼我軟弱的心靈和意志是不是同樣可以承擔?以何種姿態承擔生活中的困頓和憂傷?然而,放慢呼吸、放鬆身體竟是如此艱難。打太極拳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完全不是之前誤以為的公園裡老人的雲淡風清,自己去做了才知卻是體力與內心最大限度的承擔與忍耐。我站在一班人的最後,從後面看上去眾人的軀體四肢,竟如冬樹落葉之後紛雜歧出的枝柯,掛著滿滿的掙扎和疲倦。老師養盆栽一般一次又一次輕輕一撥一扳,肢體樣態才逐漸稍稍端美起來。大家隨著無伴奏大提琴的旋律緩緩運動,架勢開展如白鶴亮翅,斜飛而出的燕子,端凝彎弓射虎,我緩慢地轉身,打出既艱澀又安靜的招式。
一如在艱澀又安靜的拳架中學會了隱忍,隱忍著酸楚與苦或者痛。但是,一直,我都沒有學會放鬆。放鬆與緊張一樣抽象,卻具體呈現在身體上。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話都有重量,幾毫克幾毫克堆疊壓在心頭肩上,我負擔,重得像背著流言。
曾經在練完太極拳之後極為短暫的一時半刻,我感覺到無罣礙的通體舒暢,像在久未謀面的春天清晨風吹動窗簾拂過剛睡醒的身體,輕快像麻雀踩踏在沾著露水的草地上。在那麼極為珍稀的片刻輕省,忘記了肉體的沉重,我記起年幼時沒有負擔躍躍欲跳的輕鬆,雖然心中那個害羞的小女孩依舊有些靦腆。
再一次轉身,我開始學著聳一聳肩頭,慢慢放鬆,從心上、肩頭放掉負擔,像抖掉灰塵一樣。關於身體的疑問,現在才開始舉手發問。
──聯合副刊201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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