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春子
天光微曦時,鳥群和那一窩雞仔也開始四處跳動啼鳴。這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刻,天空淡藍藍,水洗過了一樣。空氣清涼,時而傳來一陣檳榔花香時而飄散著淡淡的雞屎豬糞臭味。圓滾晶瑩的露珠在蕉葉上滑來滑去,真教人歡喜哪。
一旁刺犽犽的鳳梨田,車路另一邊是芋頭,火龍果,再過去還有檳榔園,晨風吹過農作物的葉子,像一首輕輕的、遙相應和的山歌。在這一片寬廣的田野深深淺淺的綠中,安然,恬然。
泉仔總是最早來巡田的,他那一身汗酸混雜著農藥泥土的體味,是農夫的味道,也是勞動的氣味。他先給那一窩雞放了飼料,便沿著田埂在蕉園巡走一圈,看到乾枯的蕉葉就順手割了,田埂邊被野鼠鑽出了破洞就用腳把土踩實,時不時彎下腰拔掉幾棵竄高至小腿肚的雜草。不久日頭便從大武山頭露臉,露水漸漸消失,但泉仔染著蕉乳的汗衫和褲腳都濡濕了。
雙手扠腰抬頭兩眼望天,全身曬得褐亮的泉仔會慣性地嘆口氣,日頭焰了,該回家了。
蕉園邊的阿福在採收檳榔,阿福嬸和幾位婦人在樹仔腳剪檳榔。鄉村婦人臉上滄桑,體態卻是豐腴的,一旦說起話來便像辦喜事一樣喧囂且活力滿滿,而農作物收成的日子,便都是好日。泉仔無事,便也坐下來幫忙。
阿福嬸:「你後生阿榮現在有較熟手了吧,這坵香蕉顧得真美呢。」
泉仔:「無啦,現在當在學割香蕉,一串香蕉重二、三十公斤,要懂得方法手勢才能勝任。要一項一項教,什麼節氣種什麼作物,怎麼落肥除草噴藥防蟲害,逐項都要慢慢牽教,功夫真濟咧啦。哼,電腦手機敢也會教人作穡?伊每天打電腦打到半暝。」
「現在少年人都是這款形,沒法度啦。囝仔都帶回來了,厝內嘛較熱鬧。」
確實也是如此。往常,就像農村多數的家庭一樣,泉仔家也是二老在鄉下守著幾分地,過著清簡的生活。老人的孤寂可比田地的雜草,日日除之不盡。去年兒子阿榮終於厭倦了每天要穿無塵衣和輪日夜班的工作,也有人說是經濟不景氣,公司裁員,總之他辭了職,一家四口回到鄉下來。泉仔雖然感到有些惋惜,似乎也鬆了一口氣,逐漸把農事交給他。
幾次阿榮帶自己的和姊姊的小孩來蕉園拔草,整個田野充滿孩子的笑鬧聲,四個小孩乖乖蹲成一排,拔草如殺敵一步步向前挪移。園地上的野草總是長得特別肥,一陣風一陣雨後便又一片欣欣向榮,刺莧、豬母奶、土香、昭和草、咸豐草、牛筋草,還有其他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尤其牛筋草根深,小男生即便拔得滿臉泛紅也拔不起來。他們蹲乏了就開始玩起花樣來,見有青蛙蹦出來,眼睛發光急忙蹲趴下來撲抓,蹲跳的模樣也和青蛙差不多哩。要不挖蚯蚓去逗引雞仔咯咯叫亂亂跳;要不便玩起捉迷藏來。阿榮間或喝斥幾聲,也就隨他們去了。有孩子在田野裡奔跑走跳叫鬧,老人臉上皺紋鬆弛多了,四處像飄著彩色氣球,一座樂園似的。
「啊現在檳榔的價格啥款?」泉仔問道。
「今年較好價呢,早生的最高賣到千三咧,至今不曾賣過這種好價錢。去年連續三個秋颱,花都打壞了,今年產量少,想說要等檳榔大粒一點較熟再來採,卻都被人偷割去,價格好也無效。這賊偷真可惡。」
「種作成本重,這價格也沒穩定,伊們來偷割真利便。」
「嘿啊,我去菜市走一輪,聽起來大家的檳榔、香蕉加減都有被人偷割去。」
「幹!都趁中晝或半暝園內無人來偷割,來偷割的都是少年有力的人,檳榔刀長長長,若真正讓你碰上,你也驚死。幹!咱是老歲人啊,頂多嗆聲叫罵一下而已,也不敢靠近……」
眾人不輕不重說著近年來經常發生的農作物失竊事例,他們眼裡流動著對憤慨和惋惜。什麼農產品價格好,就會被偷,人人說得嘴角生波,口氣中隱約有些恐慌,說一說出口了怨氣,但也只能這樣,沒有人想得出辦法來防小偷。泉仔的蕉園之前也被偷了幾次,香蕉欉日夜佇立在田園中,陌生人騎車來來回回探頭探腦,也真讓人驚惶哪。
更讓人驚惶的是,節氣漸漸又來到颱風季節了。往年颱風一來,香蕉欉若不是整個伏倒在地,便是腰折,使得蕉農整年的勞作與期望也隨風而去。泉仔老經驗了,早早吩咐阿榮訂購竹竿,夏季颱風總是一個接一個來,農家只好多立竹竿防颱,不管風從哪個方向吹,只求多個支撐點。阿榮找工人幫忙鑽洞插竿,在每株香蕉旁立三根竹竿,更要用塑膠繩牢牢綁緊。
才五月天,南台灣的日頭真毒辣,大家都說這天氣熱到沒人性了。做小工的人大清早五、六點開始工作,上午十點前都紛紛回家躲太陽了,之後整片田野幾乎看不到人影,農作物也都曬傻了,昏沉沉萎垂著頭,大地火熱得真像有一把火就要燃燒起來了一樣。要等到下午三點以後才有人再下田來。
泉仔父子倆在園子裡拾掇蕉葉,阿榮對父親說:
「爸啊,今年較少噴殺草劑和農藥,你看,這根長得較粗勇,肥料也施得少了,這土就較無酸化硬化,香蕉顛倒長得較美呢。若提高土壤的pH值,也可以預防黃葉病呢。」
香蕉就怕象鼻蟲在蕉葉和假莖鑽來鑽去,致使傷口流出的透明黏液,一旦發現這種現象,就不得不噴農藥。還有黃葉病,若有一株著病,過不了多久整坵蕉葉枯萎焦黃,一株株香蕉就像衣著襤褸的流浪漢,最終枯死。其他還有薊馬啦芽蟲啦粉介殼蟲等病蟲害也都有了抗藥性,一直噴農藥效果也不彰。
「用有機的方法雖然目前成本較重,但是啊……」
「什麼有機無機p啥值,顧得好最要緊啦。」泉仔手上忙著,很不以為然地瞟一眼兒子,心想令父作農六、七十年了,還要你來教我嗎?你的電腦會比我更懂得耕作,啊?儘管有時兩人意見相左,但他們都很勤奮,枯黃的蕉葉都割下來了,以免招來更多的蟲害,也維持著良好的排水,蕉園整理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清清爽爽。
這日,泉仔一大清早踩著腳踏車來餵雞仔,才入蕉園便發現地上有明顯的新車痕,他彎腰低頭再看,嘟囔一句:「啊,敢是賊偷?」他張著嘴巴張望了四周,躡足向前走了幾步,便慌忙回頭踩了腳踏車走了。
那人在園尾割了五六串香蕉,抬頭看日頭已升高,正準備離開。
前一日下過雨,土地泥軟,他的車輪深陷在泥坑裡,即便猛催油門,噗噗噗,引擎空號著,車子還是駛不起來。
阿榮騎摩托車衝過來了,他直接騎進蕉園,擋在貨車前面,跳下車,打開貨車門將那人猛拉下來。那人一個踉蹌,亮出香蕉刀與阿榮對峙。他身量不高,全身曬得黝黑,戴著棒球帽,一副瘦猴的模樣,看來也有五、六十歲了。
阿榮慌忙從香蕉欉旁抽起一支長竹竿向小偷捅去。
一人持刀一人操竹竿,舞來打去,竹竿咻咻響,將幾片蕉葉打得破破碎碎,不遠處幾隻看熱鬧的雞也嚇得咯咯咯叫飛跳著閃開了。阿榮畢竟年輕力壯,終於把那人的刀子打落,撂倒在地。
阿榮隨手抓了地上塑膠繩將那人的手腳捆綁起來,一時也不知要將他如何,就一直在小偷身邊走來走去。
天氣熱到出汁,那人躺在地上像一條乾煎的魚。「我……我真艱苦,你,你快……把我放……開啦,拜託ㄟ啦。」他有氣無力說著,臉色反青,四肢遲緩抽動著,斷斷續續地呻吟,「給我一點水,給我水……」
阿榮放下竹竿,走去那人的貨車上翻了翻,找不到水瓶。看了看貨車上的香蕉還不太熟,再放上幾日會更飽滿更好,他臉色顯得更紅更沉了,回過頭來又踹那人一腳。他想起之前幾次父親在電話中提起香蕉被偷,那種無力又無可奈何的語氣,和他人在遠地使不上力的歉疚感,此刻的一腔怒火恨不得燒向那偷蕉賊。
「好了啦,阿榮啊阿榮,教示他一下就好,趕緊報警處理啦。」泉仔一身汗濕趕過來。阿榮不甘願,臉紅脖子粗,面頰上三兩條汗水直往下流,正想著要再痛打他一頓,村內的阿福和財仔等人也趕過來,一片幹譙聲中,先有人洩憤似地往那人身上踢了一腳,一時眾人便圍上去痛毆。
泉仔擔憂地勸說:「好了啦,這樣就好,不要做失德的事,報警就好啦。」
忽然,靜極了。天外傳來了一陣黑鳶的叫聲,鳥聲碎落,震動陽光。天上堆著幾朵厚厚的積雨雲,動也不動。
五月驕陽似火,煎熬著泉仔、阿榮等眾人和那偷蕉賊,也煎熬著這片蕉園。
聯合副刊2017.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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