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57愛的鼓勵 65訂閱站台

那是一雙粉紅色橡膠拖鞋。粉紅色，給人柔和的感覺。鞋子前端半罩式的網狀設計，透氣又不失優雅，居家外出兩相宜。那是三嫂買給母親的，母親珍愛極了，每天撫弄著它，卻常常將它搞丟。 　有時，母親把它藏在棉被裡，卻到處翻找，說不知道誰將她的鞋子拿走了，有時，只見一隻鞋孤零零地套在母親的腳上，另一隻則不見蹤影。 　母親原本還留存的一點點長期記憶也隨短期記憶一起消失殆盡，回到甚麼都往嘴裡塞的嬰兒口腔期，連沙發椅也掏抓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洞，裡頭的發黃泡棉則不翼而飛，地上找不著任何殘屑；有時甚至一手揸牢那雙拖鞋並緊緊揣在懷裡，赤著雙腳很像《百年孤寂》裡的莉比卡，手指捏抓泥土或牆灰直接往嘴裡送。於是，我們像防賊般將房裡所有可能被她塞入嘴巴的物件全數撤離，只留下木製家具；連牆壁上被歲月烘得龜裂後欲掉不掉的鱗片似的漆灰也搓掃下來，地板一掃再掃，卻始終掃不去心中的擔憂。 　因為，當照顧母親的兄嫂不得不外出工作的時間裡，獨自在家的她總是會趁機繼續「搞破壞」。那張我念國中時使用的書桌，桌面印著的世界地圖與國旗面目全非，門板與床板上仿樹紋的美耐板貼皮也被她用指甲一片片剝離，甚至連那雙質地堅韌的橡膠拖鞋也咬得千瘡百孔，但不管我們怎麼尋找，卻只在地上發現一些細得不能再細了的木屑，不禁驚惶起來：難道那些東西盡皆入了母親的肚腹裡？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腸穿肚破？我不敢想像那樣的後果。 　曾經，我們討論是否將母親送至療養院，也確實探問過住家方圓幾公里內的幾家療養院所狀況，但終究因想起三嬸婆的遭遇，打消了想法。三嬸婆除了小中風後說話些微含糊，實則還耳聰目明，但被送至療養院三個月便走向另一個世界。因而只好讓母親繼續住在她熟悉的屋裡。 　半年多的日子在擔憂中滑過， 2012年伊始，正逢周日，一向早醒甚至近破曉就坐在床頭等天亮的母親，在一個尋常翻身中，直接翻睡到天國的眠床，貪睡地再也懶得張開眼看看那雙她心愛的粉紅色拖鞋一眼。 　我將母親生前的衣物全數摺疊好；環視臥房四周，檢視是否遺漏些甚麼時，牆角那雙被咬得坑坑巴巴的拖鞋攫住我的哀傷。母親暮年，我除了每個月南下陪她度過幾個夜晚，卻也像個「失智者」，根本不知道怎麼使力。我拿著拖鞋，想起母親也坑坑巴巴的生命後期，想像母親一手抓住拖鞋的網狀部分，用搖搖欲墜的老門牙緊咬鞋後端凸起的邊緣，猛力地與自己的生命拉扯的樣貌，心中一片酸楚，始終拿不定主意是否將它洗乾淨後留下來做紀念…… 　不意這時，三嫂進房來，眼中閃著淚光，一手搶過拖鞋，大聲說：「不要了啦，留著它幹甚麼？」然後直接將鞋子塞入垃圾袋底部。 　至今，我始終責怪自己為何沒有將粉紅拖鞋搶回來？

─中華副刊2012.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