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LucKy wei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家山上的枇杷茶園就已經存在。小時候幫忙採茶,總覺得枇杷樹很礙事,而且樹上好多毛毛蟲,一碰到就紅腫痛癢,有些伯母幫我們採茶前總因此有所抱怨或刁難,媽媽就要更加好顏卑詞恭請。但是枇杷採收時,我們卻吃得很開心。放眼望去,山裡山外,只有我們這一家種植枇杷。
看守枇杷園
這座山叫象山,外形就像是一頭長鼻舒展趴臥著的象頭,象山周身有一條彎彎小河繞著,從右邊流到左邊。在象鼻末端與象耳處建有三座廟宇,分別供奉道教老母與關聖帝君及至聖先師──這是全國唯一由民間籌建,並且是唯一坐落在山坡的孔廟。因此貫穿小村與三座廟的路就名為孔聖路。小山脊上的產業道路,就是沿著象鼻而築。逢年過節,或逢考季,總有很多來進香祈福的外人。而象山眼鼻兩側到河兩岸,全都是我們來台祖開闢傳下來的土地,祖父繼承了右側鼻眼的一部分,象鼻兩側則由其他族親繼承。山上大多遍植茶樹,散植樟樹與油桐,或零散幾棵成就不了一座果園的各類果樹。我們家在階梯狀茶園當中複種枇杷,茶收之外,春夏之交更多了一份賣枇杷的收入。
枇杷花季很長,歷經秋與冬。過年時節,到山上走走,總還能看見像指頭大小的白花聚在枝頭。花朵長太密了,就得疏花,待果子長出來了,若仍過密,還得疏果,由於花期長,疏花、疏果的工作期也拉長了。果肉長出來後,為防小鳥啄食,還得套袋。袋子由牛皮紙裁成,初由縫紉機縫成一口袋狀,後來也用釘書機釘合,套住枇杷後用繩子綁住。爸媽長年累月在農地裡勞動,頂著烈日或寒風,有時下雨還得披著簑衣工作,忙著除草、剪枝、施肥、套袋,還要適時噴灑農藥,相當辛苦。
此外,枇杷園就在產業道路邊,沒有溝壑、壟堆,也沒有圍籬,來附近耕種或踏青、「割香」拜拜的人伸手可得。每當枇杷成熟時,爸媽總要我們姊妹們在假日擔任守園的工作。
那時候家裡還養了一頭黃牛,以紅磚灰瓦建成的牛欄就蓋在象鼻道路與茶園交接處,由於位處山坡,牛欄三分之二在路面以下,而屋簷與路面就只有一個階梯的高度,小孩從路面跨一大步就可踩上屋頂。牛欄頗為堅固,小孩可在屋頂上坐臥行跑。牛欄旁一棵大樹粗壯的橫幹就在屋頂上水平延伸,躍上屋頂,再攀上橫幹爬到樹頂,也是易事。
牛欄與樹頂,是我們課餘看守枇杷園的據點,有樹蔭遮日,又可坐臥行躺、居高臨下,監控往來的人。其實,小孩能有多大的本事?不過出點人聲現個人影,讓覬覦果子的人知道收斂罷了。真想偷摘枇杷,從其他邊邊角角閃進果園,實在也無從防範。
我們守果園,嘴饞了,也會摘枇杷吃。把牛皮紙套袋掀開一角,看枇杷熟透沒,熟透的枇杷顏色橙黃,果肉香甜多汁。吃完枇杷得善後,把枇杷子用泥土枯葉略遮一下,以避祖父的眼。
估計,我們姊妹自己吃掉的可能比外人偷摘的還多。媽媽知道我們愛吃枇杷,但不能明目張膽摘回家吃,因為枇杷已經包給商人了。監守自盜,被祖父看見了是會挨罵的。
絕地大反攻
那時家中經濟是祖父在掌管,所有作物收成後,該賣給誰,什麼價錢,都由祖父作主。祖父選擇簡單乾脆的契約種作,由商人包下全部收成。在枇杷初結果實,包商就來估價下訂,果熟後取貨,當初估多少錢就多少錢,不會因多估而反悔,也不會因大豐收而加價。相對來說,我們無須擔心遭逢蟲害或霜害的損失,也撿不到豐收或漲價的利潤。我們的枇杷在爸媽辛苦的照料下,年年豐收,合作多年,包商賺了很多錢,從沒賠過。媽媽覺得這種交易頗吃虧,為此,她會偷賣一些枇杷。但是,商人很精明,想要不露痕跡便不能偷摘太多。
一直以來,爸媽沒有上班,全年都在自己的農園工作卻無薪可領,掌權的祖父把包括枇杷在內的所有農產收入都放進自己的荷包,家裡的日常支出與子女成長所需,都要由沒有收入的媽媽另想辦法,這是媽媽覺得最荒謬不合理的。她一直思索如何改變這種狀況,偷偷賣枇杷,不只是要扳回一些利權,更重要的是為了養家,但偷賣的那點枇杷只是養家的九牛一毛。
有一年,包商跟祖父洽談完畢,怕我們反悔,早早就付了訂金。媽媽常往來市場,了解行情,知道包商報價過低;她估計,若自行銷售,獲利可達包商付與的三倍有餘,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包商占盡便宜,而辛苦種作的他們苦於家用無著,到處奔波籌措。爸媽幾番思索商量,決定來個絕地大反攻:他們逕找包商退約,借錢把包商已付給祖父的訂金全數退還,包商該給祖父的餘款,則由爸媽付給祖父,從而拿回了銷售權。
如此卻掀起一場家庭風暴。
祖父覺得失信於人,顏面盡失,重重地責備爸媽。以前賺多賺少,都入祖父的帳;這次,賺了很多,卻不再進他的口袋。他眼睜睜地看著經濟主權即將易手,而這正是他最在乎的。於是,家中爭吵不斷。
但是,我們卻在果園放心地把枇杷當飯吃。假日,呼朋引伴守果園,在牛欄屋頂上,或坐或躺地大啖枇杷。牛欄外空地上,枇杷子一堆堆的,囂張不躲藏。
那時媽媽也開始浸泡枇杷酒,一罐罐擺在陰涼處,待冬冷時飲用。
祖父看到我們吃枇杷的張狂樣,看到媽媽慷慨地把枇杷送給鄰居,苛吝節儉的他實在看不下去,一股氣無處發,便常常找機會責備我們,「敗家」是他最擔心也最常用的詞彙。那陣子低氣壓讓全家連呼吸都困難。
到了冬天,媽媽每次舀枇杷酒給我們喝,一定也給祖父送上一碗。喝了甜甜的枇杷酒,全身一股暖意緩緩上升,多少驅走一些冬天的寒意。剛開始,祖父還有點抗拒有點不屑,但我偷覷喝完酒的祖父,神色怡然呢。
往後,家中經濟一年好過一年,爸媽為免除「敗家」的罵名與疑慮,更努力工作,最後祖父終於也放手了。而最令人開心的是,到了冬天,他也會問:「還有沒有枇杷酒啊?」
聯合報2017.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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