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最常去的店家是隔壁華洋,最想去的則是對面五一書局。關於「五一」書局命名的來由,我著實想了許久。百齡樓可以解釋為希望長長久久;滿天星髮廊兼作新娘祕書,身上別花或頭上花飾少不了滿天星陪襯;華洋這名字也可以理解,麵包原是洋式的東西,但材料口味卻得入境隨俗。這些說法足以讓我說服自己,那麼五一呢?
我只能想到一個極為勉強的理由,五一叫做五一僅僅因為它的樓層高度。五一書局有五層樓高,對於現在而言,五層樓高並非高樓,但在近三十年前的小鎮上,五一書局曾是小鎮裡少數樓房之一。我有時想,如果這些樓會說話,它們會說些什麼?我家本來僅兩層樓高,據阿公說,我還未出生時,站在頂樓可以望穿對面一片矮房與田地,直達海洋。五一書局落成,這些景象再見不著。
你可以想像五一該時的神氣。它的窗是長型的,白底馬賽克滾上橘紅邊線,透過窗能隱約看見裡頭垂掛的水晶燈。書局位在挑高一樓,大門敞開,中間書櫃並非垂直型的,而如四方豆腐一塊塊整齊坐落,書籍平鋪在上。四周牆上有幾落書櫃,書占一半,文具玩偶一半,近天花板處懸掛明星海報。顧店的多是老闆娘,一頭俐落半白短髮,有時低頭看眼前書,有時眼光微掃四周。
儘管五一書局就在我家對面,離我如此之近,實則遙遠。我們家門前是如燕尾的兩條大馬路接合成一條路的奇異地形,前往五一書局有兩種走法,一種較快卻危險,直接穿越點到點是最近的距離,然車輛在此分向兩頭,為小鎮車流量最多之處。另一種得繞路,從我家走到對面分隔點的三角店,再由三角店走到五一書局。無論哪一種皆需要穿越大馬路,這使得五一書局看似對岸不遠處,因中隔車流,與我家不常往來。加上五一書局所賣多非一個孩子可以負擔,得由大人們帶著。
譬如那台削鉛筆機。國小低年級以前,我的鉛筆皆仰賴大叔叔幫我削。他坐在二樓樓梯上,用一支兩元折疊小刀,一刀一刀削出筆頭輪廓。鉛筆屑片片滑落雪白衛生紙上,帶著香水與木頭的香氣。但我還是想要一台削鉛筆機,只要我想,就可以在一端轉啊轉,圓弧形筆頭即成形。大叔叔不允許,他說他幫我削筆就可以,不要浪費錢。我從小就十分怕他,想要削鉛筆機的欲望卻不經意流露,且被繼母發現。她牽起我的手穿越馬路,說要帶我去買削鉛筆機,我興奮也畏懼,不時退縮怯懦地說,不要買好了。繼母似乎知道我怕大叔叔責備,告訴我,就說是她想買給我的。削鉛筆機被老闆娘取下裝在紙袋裡,我一手緊抓紙袋,一手被繼母牽著。過馬路時,見大叔叔竟在門口,眼睛瞪得比平時大。我的手不自覺握得更緊。
大叔叔用他的大嗓門,說了一連串的話,大意是我故意找繼母替我買,有點利用人的意思。這些話讓我畏懼,也更令我確認,繼母和我關係的獨特。如果是媽媽在就好了,我常常忍不住想,每當叔叔姑姑責備我時,心底就會冒出這樣的聲音,如果媽媽在的話,他們就不會說這些。
但我確實是有心機的孩子,想要得到的東西會用盡一切方法取得。這要命的執念,放在被視為正向的事情,可能會得到大人的稱讚;若指向對於物質的迷戀,難免受到責備。書局高高的櫃子上,曾有個我夢想中的芭比娃娃,非高鼻高個西方面孔,而是有精巧鼻子、小個頭的大眼娃娃。我清楚記得她的價錢,一百五十元。不算太貴,但對於像我這樣的一個孩子,口袋裡頂多幾個碎銅板。我太想要那個娃娃,開始想方設法湊錢,先是搜尋父親和繼母房間地板床底桌椅下,勉勉強強湊出幾十元,又趁伴阿婆午睡時,撿拾自她口袋掉落的零錢。說是撿拾,其實不告而取,為娃娃,我成為一名小偷。東湊西撿黑白拿,幾日後真湊齊一百五十元。
我選大人們午睡的假日,偷偷打開大門,仔細注意來往車輛,直抵書店門口。零錢將我的外套口袋壓得沉甸甸,我領著老闆娘到娃娃前說:是她。老闆娘將娃娃整盒取下,我把盈滿口袋的零錢嘩啦啦倒落櫃檯,只見老闆娘將一元、五元與十元分別疊高計算,接著滿意點頭。彷彿執行一次祕密任務,安全付完贖金,解救人質。我把娃娃連盒以外套包裹,直奔最安全的地方,我的房間。這種刺激且不為人知的快感,由我一人獨享。
幼時最好的玩伴是鄰居小婷,我們同齡,皆好玩芭比,一路玩到國中。小婷對我的重要性在於,她是引我逐步領略成人世界美醜的領航者。我的第一張海報是周慧敏,周慧敏很美,但對我來說,其他人也挺美的。我選擇周慧敏,只因小婷曾說,周慧敏是最美的女明星。那張布製海報當然亦購自五一書局。國中畢業,小婷搬家,我們分別在不同城市讀書,各自人生走往兩端。只是,至今偶爾聽聞周慧敏的消息,總忍不住多留意。
五一書局門口設有公車站牌,站牌旁擺放一張長板凳、一台自動飲料販賣機。冬天買阿華田,兩手握著熱熱紙杯取暖;夏天買雪碧,小碎冰掉落至紙杯,透明雪碧落下。春夏秋冬,四季過去,眼前那條看起來寬大的馬路,身後曾以為如此廣袤的書店,隨時間一點一滴減縮。
後記:五一書局歇業許久,一、二樓改租便利商店。
人間福報2016.04.08
文章定位: